第7章 梦魅
“所以……所以他果真不记得我了?”
茗友的神色比前几日略好些,不知是不是求了莲花大仙的愿,所以心里有了倚仗,觉也睡得安稳。她闻言垂下眼,几乎又要哭出来,只是强忍着,轻轻松了口气,道,“早猜到的,只是我一直没胆子去确认。起初我只盼着他会回来找我,只是等了许久也等不来,才疑心他是不是把我忘了。后来……后来……”
赭微动了动眼皮,道,“你去了他府上?”
他语调平平,依旧抱着手靠在墙边,连头也不抬,“小院已成废墟。你的刘郎搬了新府邸,却未带上你,可是?”
茗友连连点头,“护卫大仙所言正是。但即便如此,我也找机会溜了进去,只是没想到,他的门上,竟有灵符……”她说着,终究压抑不住,呜呜地哭了出来,“我不防被伤到,硬撑了一口气才逃回来。我不怪他,但自知怕是再难续前缘,可是,可是我却忘不了他……”
“我修为原是不足化型,只是日日沾他阳气,方才被他唤醒,怎么能这么轻易就忘了他……”
水华看了赭微一眼,见后者微微点头,方才将两人拟好的话一字一字地往外倒,“小茗友,你也无须悲伤。人还在,一切就都有可能。他不过是忘了你,你若是想与他重头再来,也未尝不可。”
茗友闻言眼中一亮,“当真?”
“这有什么。只是人妖殊途,你需得想清。”
茗友沉默良久,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朝二人不住磕头,“两位大仙,救救小女子吧!”
“说真的,我觉得咱俩都被坑了。”水华一下下揪着花瓣,偷偷抬眼去看桌后的赭微,见后者靠着窗户闭目养神,很显然不打算搭理他的样子,心里更虚,又自己找补,“我也没想到,她会想出这样的法子。只是她哭得那样惨,如果不答应,实在是过意不去。”
“你们妖,都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么?”赭微叹了口气,道,“这样张口就来,怎么求人都没有个求人的样子?”
水华听不下去了,“哎哎”两声,“说她就说她,干嘛拉扯上我!”他说完见赭微抬起一只眼斜睨着自己,想到那宝贝的竹箫神器现在还碎在自己肚子里,也觉得没底气,只哼哼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嘛。”
“你图人家的香火,这是交易。”
“那你也图我提升法力修复神器,这也是交易!”水华梗着脖子说完,见赭微猛地冷下脸,方才觉得不妥,慌忙转了口风,“不对不对,上仙大人心地纯良才乐意帮我的!可咱们这不是没有办法嘛!”
“再说了,人家那个法子,也……也不算差……”
“不差?”赭微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指着自己的鼻子,“教我,去做刘玉良的朋友?”他指尖一转,又指向水华,“教你,带上她,偶遇我们?”
“……然后再教、再教我假作喜……”他几乎说不下去,猛一跺脚,“她怎么想出来的?”
水华缩着脖子,小声道,“她说灵感来源于茶馆里讲的白蛇传……”
“她还有闲心思去听说书?!”
水华被他吼得又一缩脖子,眼睛骨碌碌转,“那什么,不过是做一场戏,又不是让上仙大人真喜欢我,难道上仙大人怕啦?再说了,有这么个对比,既能探了刘书生对人妖之别的态度,又给他俩重头再来的机会,我倒觉得挺……”
他在赭微的怒目下慢慢噤声,仍旧倔强地用口型说完“一举两得”四个字。
赭微脸色稍缓,显然是认同他的话,只是仍旧气不过,冷哼一声偏过头。
他紧盯着窗楹里透出的日光,想想就气不打一处来。自打遇见了这只小妖精,整个事情的走向就完全不受控制。距离回归天庭的时间不过几百日,还有多少闲暇能容自己纵着他肆意浪费?
竹箫的碎片还在他手里,救树之法还未找到,母亲的一魂一魄至今下落不明,还有许多事要做……
他只想着,就觉得头又要疼起来。
一束花突然出现在面前。
“上仙大人不要生气啦。”
五彩缤纷的花束后突然冒出一颗头来,正是那只罪魁祸首的小妖精。
然而始作俑者完全听不到自己的腹诽,仍旧开开心心地晃着那束花,笑眯眯道,“好看吗?送给你!”
赭微不知该作何表情,只得接过来,仔细认着里面花朵的种类,随口道,“你这是怕我不懂,先教我如何讨好心上人么?”
他说完方觉不妥,猛地咳了一声,见那小妖仍然一脸天真地看着自己,仿佛没听懂似的晃着脑袋,这才偷偷松了口气,“还行吧,挺好看。”
他说着,待看到插花用的瓶子时,又黑了脸,“这是我喝水的茶盏!”他气得手一挥,那花便四散飞去,一时间落英缤纷,“喝水用的!你不能找别的插么!”
“找不到了!”水华躲开飞来的花瓣,挣扎道,“你有四个茶盏!拿一个来插花又怎么了!”
“你……你!”
“你打吧打吧!等过几日做起戏来,可就再打不得了。”
“你……你闭嘴!”
---
两三天的大雨过后,整个城的树都落光了叶子,天色阴沉,阴翳里显出些肃杀来。
刘玉良缩着手,迎着寒风往酒楼走。今日学院早休,他也得了半日闲,左右无事,更不想回府缩进屋里继续读那些已然烂在脑中的经史子集,干脆喝上一壶热酒,点两碟小菜,借着这呼啸的北风洗刮一下心中的郁郁之气。
今年的冬日来的太早了些。原本路两旁挤挤攘攘的商贩,此时也只剩了不到两三成,稀稀落落地支着摊,一日下来迎的客人还没有吃的灰多。这风刀子似的,冻得连猴都拴不住,街上的人更是行色匆匆。刘玉良裹紧了外氅,低头拐弯时恰与迎面一人撞上,两人都是一个趔趄,他连声抱歉,对方也只是自袖中伸出手胡乱摆了摆示意无事。
一踏入酒楼,一股热气扑来,显然是烧足了炭火。与热气一同而来的是此起彼伏的人声,夹杂着劝酒吆喝拿根筷子敲杯高歌,不绝于耳。刘玉良被这烟火气也带出了点笑意,脱了大氅递与一旁,自己迈步上了二楼。
这酒楼坐落于江边。夏日于窗边可看到万顷荷花,映着水波粼粼,煞是好看。只是此时已然入冬,不仅没花可看,甚至连江边的树也光秃秃的,瞧上去一片萧瑟。
二楼的窗放着厚厚的布帘挡风,依旧有丝丝寒意冒进来。刘玉良正觉得屋里炭火过旺空气燥热,见状更往窗边凑了凑。他点了壶酒,叫了几个热菜,透过风撩起的缝隙看着外间路上如蚂蚁般的人。
待两壶酒下肚,金乌西沉,天已有些擦黑。他起身招呼小二结账,一摸衣袋却立时怔愣原地。
那小二什么没见过,瞧他神色不对,忙陪着笑问,“这位公子,可是有什么难处?”
他瞧着刘玉良衣着,不似刻意来吃霸王餐的。只是如今这世道,吃白食的倒比规矩付账的要更气势些,属实不能以外形取人。于是他虽这样说着,一双眼却紧盯着刘玉良,连人也往楼梯出口处挪了几步,只怕他就这么夺路而逃。
刘玉良自然看出了他的打算,当即像是被人一巴掌打在脸上似的,整个人从头到脖子都涨得通红。他“我我”了几声,见那小二虽依旧恭谨地弓着腰,眼中已显出几分不耐,更是局促,“你……你……”
“这位公子,如若真有什么难处,不如小店派人随您一同去府上?”
刘玉良自然丢不起这个人。他左右摸了摸,找出一块玉佩来,递给小二,“这个,权做抵押,待我……待我明日取来银两便赎回。”
小二拇指与食指捏着那玉佩的边沿一搓,收回手摇了摇头,“对不住了公子,小店不是当铺,只接银子不接物。”
刘玉良被气得脸色发白,“你……”
“不如还是小店派人陪您一起去府上取吧。”小二拍拍手,便有几位大汉咚咚跑上楼来,将刘玉良团团围住,更有一人狞笑着伸手,想要推他一把。只是那手还没碰到刘玉良的衣襟,便似触了火似的猛地缩了回来,伴随着一声痛呼,“哪个龟孙敢打老子?!”
他叫嚷间,一只筷子滴溜溜滚落在地,钻进了桌子底下。
角落里一人慢悠悠道,“何必这么咄咄逼人。”
他背对着众人,穿着月白花氅,内衬一件灰色衬袍,瞧上去身量不高,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
见还是个孩子,被他打了的大汉面上登时挂不住,却又重有了气势,拨开众人走过去,一把抓住那少年的肩膀,掰着他转过身来,“你这小孩儿好不晓事,吃饱了便回家去,管什么闲事!”
那少年一双猫儿眼眨了眨,眦开嘴露出颗尖锐的虎牙来。他一手仍端着酒杯,另一手自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来,在那大汉眼前晃着,“钱在这里,你们也该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了吧?”
那大汉还待说些什么,被小二喝止。他两步上前来接了银子,不住地道歉,“二位慢用,二位慢用。”说罢带着人飞速退下。
那少年弹了弹衣服上的褶皱,啧啧两声,又自顾自转回身喝酒。刘玉良突逢事故又被化解,腾出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整了整衣衫,这才走过去对着少年长身一揖,“多谢少侠相助。在下刘玉良,敢问少侠尊姓大名?”
少年抬头看他一眼,手里仅剩的一根筷子一晃,敲得盘子“叮叮”响了两声,“客气什么,坐吧。吃饱了么?”他用眼睛扫了圈桌上的菜,道,“从来没到过这家店,把不准量,结果点多了。”
他这么自来熟,倒教刘玉良不好再客气,于是也顺意坐下,招店家添了酒杯碗筷,两人又聊起来。
少年自称卫弘,外地人,路过此地歇脚,恰遇上这样的事,便路见不平起来。刘玉良见他年纪虽轻,可行事作风颇为潇洒随性,说话也直来直去不绕弯子,心里喜爱,更将自己那些事也掏出来与他交换。这一聊,就忘了时辰,待再看时,外间已黑透。乌云漫天,连一丝月光也无。
刘玉良到底疲累了一天,又惦记着家里人,于是朝卫弘一拱手,“今日得见卫贤弟,乃是愚兄因祸得福。来日贤弟若是不弃,定要到刘府来,咱们把盏再叙!”
卫弘也朝他松松一拱手,“好说好说,我在此地人生地不熟,少不得叨扰刘兄。”
他二人边说边往楼下走,等到出了酒楼,被冷风一吹,登时觉出几分寒意来。刘玉良见时辰不早,便就此告辞,那话还在嘴边未及出口,突听得江边渡口处传来“噗通”一声,随即是一女子的惊呼,“阿妹!”
两人闻声皆转过头去,见一人扑倒在渡口边,对着一片漆黑的水面大声呼喊,“阿妹!阿妹!”
“救人啊!有人落水了!”
夜色渐深,路边几乎已没有行人。有几个喝酒行乐的自酒楼上遥遥看过来,却也只是观望。
刘玉良见那女子似是哭花了一张粉面,神情愈渐绝望,不由咬了咬牙,盘算着自己那点儿游水的本事,抬步就要往江边走。还未及动两步,突见身侧一物飞来,忙伸手抱住,方才发现是卫弘的月白色外氅,而人已然化作一道影子,扑通一声跳入水中,只余话音自风里传来:
“这毛皮衣服金贵得很,烦劳老兄帮我拿一下,多谢多谢!”
刘玉良心中一惊,忙追至江边。那呼救女子跌坐一旁,见他抱着衣服,叩首道了句“恩公”。
“你这姑娘,怎么胡乱叩拜。”刘玉良心焦地盯着泛着水波的湖面,那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出。见女子仍旧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他到底不忍心,伸手将人扶了起来,“莫急,这位小兄弟身手极好,定能将你阿妹救上来。”
那女子千恩万谢地起来,“恩公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恩公。”她嘴里说着,一双眼巴巴地望着水面。
刘玉良见她身形羸弱,在寒风中簌簌发抖,心中一动,脱下身上的大氅递与她,“夜间风寒,姑娘披上挡挡风罢。”
女子讶异地抬眼,嘴角紧抿,捧着那尤带余温的外氅,眼中又要滴下泪来。
“莫哭莫哭。”刘玉良慌忙摆手,“你们姐妹二人于夜间匆匆赶路,怕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某虽不才,或能帮上些许。”
那女子抬手揉了揉眼,又要盈盈一拜,被刘玉良拦住,“姑娘若愿意信我,大可直言。”
他二人正说着,卫弘半托半抱着一白衣女子游上岸来。江水虽深,好在施救及时,人还清醒,姐妹俩互相抱着哭作一团。
卫弘尤被那落水女子死死地拽着衣袖。他挣了两下,见挣脱不开,便也由她去了,只将大氅从刘玉良怀里接过随意搭在肩上,腾出一只手来拧着湿发。
一问之下方才得知,这两姐妹原是来此地投亲,只是才刚得知亲人早已搬离此处,想要去寻,结果误了时辰,急匆匆想在夜间赶路,却不小心失足落水。那稍长些的女子自称阿茗,落水的妹妹名叫阿水,两人一时无处可去,刘玉良便带着她们先暂在酒店客房安住。
他虽做主惯了,可自己却没钱,还是赊了卫弘的银两。后者倒是不以为意,干脆开了两间房,一间给姐妹俩,他自己自顾自甩着湿漉漉的头发,指挥店家搬了火盆挪进另一个房间,捡了干净布巾靠坐在炉边随意擦着。
刘玉良同卫弘聊了两句,便起身告辞。阿水惊魂未定,还躺在隔壁休息,阿茗听闻他要走,心中过意不去,定要送他,他拦不及,两人一同下楼去,只留卫弘一人在屋里洗漱更衣。
他贴在门边,听那阿茗和刘玉良一前一后到了楼下,方才悄没声息地翻进了另一间屋子,果不其然见到化作“阿水”的水华闭着眼直挺挺在床上躺尸。
“喂,别装了。”他扯开湿透的外衫,手指戳着水华的额头,“什么情况?说好的劫人钱财的贼子呢?”他一屁股坐在床边,没好气道,“招呼都不打就换了套路,要不是我反应快,你难道真要假装淹死?”
水华被他左右戳着,躲也躲不开,干脆直挺挺地坐起来,“你还说我!谁知道你们俩聊那么久!你瞧瞧这个时辰,天都黑透了!”
“这时辰怎么了?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正适合贼人犯案。”
“听听听听,”水华抱着手臂啧啧摇头,“上仙大人,这也是你说得出的话?”
赭微哼了一声,“是你说要做戏做全套,不然你要怎么心悦我?”
他说得理直气壮,又道,“出钱找人都能搞丢,也是服了你们。”
水华从耳朵红到脸颊,连眼圈都像染上了一层胭脂。他抬手一拍床沿,气鼓鼓道,“说好了等黄昏等黄昏,人家即便收了钱扮贼人,也是要晚上回家同老婆孩子一起吃饭的,哪能这么陪着一直等!”
“好吧,”赭微不欲继续同他理论,只道,“下一步呢?”
水华往门外瞟了一眼,“喏,给了小茗友机会,端看她要怎么同那刘书生说了。”
赭微不懂,“说什么?”
水华“嗨呀”一声,一双眼半嗔半怒地盯着他,似乎是怪他榆木脑袋不开窍,“无依无靠的姐妹俩,恰能唤起男人的保护欲,不是么?”
他冲赭微一眨眼,“想保护她,就是个好的开始呀。”
赭微挠了挠头,挠出了一手的水。床上坐着的人刚换下一身湿衣服,头发还来不及用法力蒸干,额头上贴着几缕碎发,看上去异常乖巧。
阿茗为了不让刘玉良瞧出,算是改头换面。只是刘玉良原本就不认得水华,于是后者也懒得再给自己造出一副模样,干脆只是将眉眼化得更柔软些,削弱了脸廓的棱角,个子也缩了缩,成了十四五岁女孩儿的模样。这会儿整个人被厚厚的被子埋住,一张小脸映在烛光底下,更显得柔弱无依。
“水挺冷的,水底也很黑。”赭微见他缩在袖子里的手泛着青白,忍不住探过去攥在掌心揉搓,“你们这法子太差劲了。”
“权宜之计嘛。”水华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耳朵,垂下眼抠着被角,“我看小茗友急得不行,瞧见刘书生的时候眼睛就像长在他身上了似的,一刻也等不得,只能想法子让他俩赶紧搭上话。错过了今日,又不知要等上几天呢。”
赭微“嗯”了一声,摸摸他的额头,“有点烫,别是发热了。你们妖难道也怕冷?”
“上仙大人又胡说。”水华委委屈屈瞪他一眼,自顾自缩进被子里,把自己卷成一团,背对着赭微。
见他像是真的累了,赭微便也起身,“你睡吧,我也回去了。”
他转身刚走两步,就听见床上的人翻了个身,连声音也是迷糊的,“上仙大人,你喜欢我怎么喜欢你?”
他这话问得绕,赭微却懂了他是在问日后“一见钟情”的戏码。他垂着眼笑起来,只觉得这小妖精惯会闹人,于是只道,“这种事,你随心便是了,哪还能由我要求来的,还嫌戏演得不够累么?”
“好吧……”水华似乎又把自己蒙得严实了一些,有些瓮声瓮气,“我只是怕你不喜欢……”
赭微只觉得他的担心太过多余,安抚道,“睡吧,别想这些。”
“……你只管去做,我自会配合你。”
(https://www.tyvxw.cc/ty17549075/42998650.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