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美梦

那人背靠石壁，无声无息地坐着，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容貌。松文把手置在刀柄上，警觉地朝对方所在方向缓缓迈了几步，移动的瞬间，地上闪过的几道水光，让松文霎时停住了脚。定眼细望，引起那道反光的并非是水，而是粘稠的血，意识到这一点后，松文心中一颤，渐渐松开了手中的乌金。

        他大概知道，倒在血泊里的人是谁了。

        属于枯荷自己的梦，根本不比桑落造的梦强，沉默片刻后，松文不再前进，而是转身回到了枯荷身边。

        “枯荷眼下心绪不能动摇，我们需要离开这里。”

        “我知道”枯荷揪住松文的衣摆，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站起，哆嗦地道：“我们走，得赶紧走明明知道是梦境，为何还是醒不过来”

        松文道：“或许桑落还未放弃，所以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这时，断崖那头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一听到动静，枯荷当即身子一颤，又把脑袋埋了下去。松文抬眸，只见那本是坐在血泊里的男子，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月光洒在男子全身，照出一张惨无血色的脸，和一道道涌着鲜血的刀痕，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枯荷，弯起一个虚弱的笑容，沙哑地道：“晚晴，你来了。”

        枯荷没有抬头，只是仅仅抓着松文的衣服，用哀求的语气低声道：“江粼我们快走。”

        这满身是血的重翊，他根本不敢望上一眼，奈何对方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笑意愈加浓厚。

        “你答应过”重翊缓缓抬手，伸至枯荷面前，轻声道：“要跟我走的。”

        短短一句话，彻底扰乱了枯荷的心绪，因为无法正视那沾满血的脸庞，他甚至不敢抬头。

        低眸望着那伸来的手，牵过对方的冲动难以压制，就在枯荷忍不住抬臂的一瞬，松文忽然扼住了他的手腕：“枯荷，当心”

        “晚晴，”重翊忽然开口，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松文，冷声道：“你要跟他走？”

        “不是这样的”枯荷使劲摇头，颤声道：“翊哥哥，我错了是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好，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说完，他甩臂挣脱松文，上前握住了重翊的手，就在那一瞬间，重翊的脸骤然狰狞，而警惕的松文见状，心中顿然大惊，对枯荷喝道：“他不是重翊！！”

        几乎是同一时刻，泥地里窜出数百条红绳，宛如疯狂生长的藤蔓一般，从下至上地把松文缠绕了起来。察觉情况有异，枯荷转身想去救松文，可重翊紧捏着他不放，还一把将他拽进了怀里，并用手腕牢牢扣住了他的喉咙。

        “呜”枯荷被勒得喘不过气，只能奋力捶打那横在颈前的手臂，“你你是谁”

        松文与那数不尽的红绳抗争着，虽已自顾无暇，他还是喘着粗气竭力道：“他就是桑落，别被他外表蒙骗了！”

        梦境幻象，都非现实，若眼前之景是虚假的，那么眼前之人也不会是真的，而比这更可怕的是，梦中的入侵者，能幻化成任何模样。

        “我真没想到”桑落凑到枯荷耳边，低声嘲讽道：“当年那位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城主，生前竟是一位如此单纯可人，洁白无瑕的小姑娘。”

        “滚出去！！给我滚出去！！不许再窥看我的记忆！！你无耻你卑劣你不得好死！！”

        枯荷嘶吼着，发了疯般地挣扎起来，奈何狂蹿的红绳蔓延到了自己身上，随着绳子越缠越紧，枯荷越来越没了力气。

        “不得好死我早经历过了，也正因如此，我才能从怨恨中获得力量。”桑落把玩着枯荷的喉结，奚落道：“倒是你，竟变得如此不堪一击，这若是在以前，侵入你的梦境简直是天方夜谭，更别说是这般肆意地窥看你最为私密的记忆了”

        松文见状，不禁握紧了拳头，心里燃起了满腔的怒火，他提高嗓音，对着桑落喝道：“不准碰他！”

        “你给我闭嘴。”

        桑落抬头，冷冷地望了松文一眼，下一瞬，数根红绳窜至空中，径直穿透了松文的胸口，眨眼间，鲜血染红了衣衫，松文眉头一紧，双眼微瞪，嘴唇紧闭，强忍着没有出声，而与之相望的枯荷，彻底惊了慌失了色。

        “江粼江粼你你疼不疼？！”

        这一问，让松文紧闭的双唇破了功，他噗嗤一声，把嘴里的血也喷了出来，即便一脸狼狈，他还是不在意地笑了笑，回道：“不疼。”

        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枯荷并不确定在梦里受伤意味着什么，也不知梦里承受的疼痛是否真实。

        桑落仰天大笑起来，他伸手一指，更多的红绳空中升起，毫不留情地再次刺穿了松文的身体，这一次，松文没完全忍住，轻轻闷哼了一声。

        枯荷一听，更是慌了，他失声喊道：“真的不疼吗？！”

        桑落笑道：“怎会不疼？！即便是梦境，疼痛感也不会减弱半分！！”

        闻言，枯荷如遭雷击，他激动挣扎，眼睛里都爆起了血丝，撕破嗓子地喊道：“混账…你放了他…放了他…我不准你动他，不准动他！！”

        松文望着枯荷，抿了抿嘴，努力保持从容的表情，强忍痛意道：“别信他，真的不疼。”

        “叫你嘴硬！我就看不惯你这张波澜不惊的脸！”

        桑落亢奋地叫着，红绳一波接一波地从平地升起，接二连三地穿刺了松文，鲜血与红绳融在了一起，弹指间，松文全身上下已是千疮百孔。而这人间炼狱之景，竟与当初自己残害江粼一幕重叠在了一起，枯荷泣不成声，痛苦地闭上了眼。

        “…枯荷，这都不是真的…醒过来，我就在你身边。”

        松文的声音越看越小，渐渐地，他没有了声息，只是微微颔首，眉眼低垂，那半睁的眸子里，剩下一片漆黑的死寂。

        这番凄惨之景，彻底击碎了枯荷心里脆弱的防线。单打独斗，厮杀肉搏，枯荷从未怕过，唯独噩梦，是他那不攻自破的软肋。

        “桑落我错了，你冲我来，求你放了他。”

        桑落狞笑着，捏起枯荷的下巴，不忿地道：“你没错，错得本就是他，我就奇怪了，江粼到底有哪里好？让你们这般护着？”

        目睹松文被残忍杀害，枯荷神志越来越混乱，望着眼前重翊的脸庞，他虽知真假，但已无法推开。

        良久，他眼神涣散地道：“翊哥哥不生气，欠你的，我还。”

        语毕，枯荷微微垂下脑袋，不再反抗，宛如一个任听发落的罪人，而这般脆弱无助的城主，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桑落不禁怔住了，思量片刻后，他勾起一抹笑意，将双手负在身后，来回踱步，有感而发道：“从前你唯我独尊，我虽心有不服，却只能俯首称臣，后来，你容不得我有异心，狠心焚毁我元神，以致我苟延残喘，不得不躲于神树中，才得以勉强维持神魂不灭，即便如此，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我不恨你，可是当我再遇见你”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抬指伸向枯荷，暧昧地拨了拨对方的发丝，柔声继续道：“如今知晓一切，你不再高高在上，你可悲的过去，让我心生爱怜。同我一样，你是背负前世伤痛之人，相似的灵魂，何苦互相厮杀？这一世，不妨与我联手，共享魂石，长存不灭，将更多的疼痛散播于人世，如何？”

        “将疼痛散播于人世”枯荷喃喃地重复着这番话语，低声问道：“散出去后，我的疼会少一些吗？”

        “当然！”桑落忽然激动了起来，“你可知道，当你亲眼望着别人陷入前世之痛时，你会雀跃，你会狂喜，你会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枯荷缓缓摇头，道：“我不觉得那样会开心。”

        桑落笑容一滞，不由默然，片刻，他又另寻了法子，道：“你不是惧怕噩梦么，有我在，我可以让你拥有幸福的美梦。”

        说着，他轻轻拂手，化去身上血迹刀伤，周围的景色也随之转变，眨眼间，两人便来到阳光明媚，春风和煦的桃林之间。

        缠绕一身的红绳松散开来，枯荷缓缓落下，踏在了松软的草地上，而身边意气风发的「重翊」牵起他的手，神情温柔地道：“梦境里，你可以与心仪之人共度余生，不仅如此，我还可以重塑过去，抹去痛苦。”

        枯荷呆滞地歪了头，道：“重塑？”

        「重翊」点了点头，道：“梦境之所以不可思议，是因其能改变人的认知，倘若我一次次地将虚假的过往植入你脑中，久而久之，那段梦境将会成为你的现实。”

        前世过往，本质都是虚无缥缈的记忆，记忆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淡忘，也能被回溯之人对其的美化而彻底篡改。

        “我能让你拥有母亲的偏爱，父亲的信任，你可以成为被人捧在手心的千金，也能成为受人敬仰的仙门少主。枯荷，任何你想要的，我都能给。”

        “可是”枯荷痴痴地望着重翊的脸，迷茫地道：“我知道，你不是真的。”

        “我是否真实，重要吗？”

        「重翊」轻轻捧起枯荷的脸，情深意浓地望着对方，道：“此刻我就在你眼前，不够吗？”

        无法否认，此刻的枯荷，是心满意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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