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山 3

　　

　　自离笙尚在襁褓里见到大师兄的第一眼起，他同她说过最多的话不是抄剑谱便是抄诗集。抄来抄去，在剑术与吟诗作对方面她虽然没有半分长进，却练得了一手好字。城楼上，离笙耷拉着脑袋正暗自懊恼方才她为什么寻的不是为洛轩研墨跑腿这类理由，身旁洛轩却十分罕见的在师兄面前向她伸出了援手，看着大师兄道：“折子要的十万火急，怕是还缺个研墨的人！”

　　洛轩仍是一副平静如水的样子，离笙心里一面暗暗感叹着他难得的仗义，一面赶紧接过来他抛向她的橄榄枝，打起了被她运用的炉火纯青的拖延战术说道：“是啊，和抄剑谱相比帮洛师弟研墨似乎更加重要些，不如……那剑谱，晚些再抄，我定然字字工整的誊写，写完之后再虔诚的将它背下来！”

　　陆景程看着他们沉吟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城楼上，离笙冲秦佩尧比了个鬼脸儿，拽着洛轩的衣角便向城楼下最热闹的一处人群中走去。洛轩的师父瞿如与离笙师父陆吾是同门，洛轩又在不周山以陆吾徒弟的身份待过一阵子，那他与离笙便算是同门，离笙自小与师兄师姐呆在一处便认为同门之间就如一家人一般本该是亲密无间的，因此她本想牵着他的手走，但看了一眼他微有些冷峻的面庞，她手伸到洛轩手边上后指尖向上一挑，便摸到了他藏青色的衣袖。

　　她承认，她对洛轩有些倾心。

　　离笙问过自己，她是何时爱上洛轩的，然这问题于情窦初开的离笙而言实在太过高深。或许是当年瞿如师叔不知什么缘由将洛轩托付与师父时，或许是洛轩初来不周山她便央着他替她做饭时，亦或是那夜在寒署湖畔他拨弄着七弦琴，她躲在斑芝林里偷听。她又问过自己，到底爱上洛轩的哪一点，或者说哪几点。是爱他做得一手好菜，弹得一手好琴，还是爱他耍得一手好剑，打得一手好仗。亦或是，因他读书破万才气自成，因他幽默风趣有勇有谋……唔，离笙想，除了幽默风趣，其余的大抵都占了一点儿。

　　其实洛轩还有更重要的一条优良的品性，这品性若是喜欢的人便死心塌地的喜欢，若是不喜欢的人便死心塌地的不喜欢。

　　离笙便是前者。

　　她死心塌地的喜欢着洛轩沉默寡言的模样。她也不晓得自己怎么就一发不可收拾的喜欢上他这一点，情这个东西着实微妙得很，爱上便是爱上了，管它有缘由还是没有缘由，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至于过程……实在毋须追求那么多。

　　她第一次见到洛轩是在不周山上，师父将他领到离笙面前，那也是洛轩第一次来不周山。他长了她四岁，那时他不过十□□的模样，脚下蹬着一双墨绿色云靴，身上披着一身藏青色锦袍，手上提着一柄名为赤吾的雕花青铜宝剑，腰间挂着一个水葱色的玉坠子。一身装束沉稳而大气，离笙盯着看了许久，只见他高束起一头墨黑的发，英挺的剑眉之下，眼眸仿若一潭无波的池水，清澈却不失深邃。鼻梁高挺，棱角分明的嘴唇微抿。竟叫她一时看的呆了。那时她便在心里暗暗赞叹，好一个唇红齿白的俊美少年。然而也是自那时起，离笙才发现原来长的好看的人若是也兼具沉默寡言这个属性，那便……更加好看。

　　因占了沉默寡言这个属性，因此幽默风趣便和洛轩不太搭边儿，他从来不会为了讨别人开心而讲些笑话出来，更不会因为一时心情大好便多说几句话。离笙抓住这个梗，认为他哪日若是和谁多说了那么几句话，便定是对那人另眼相看。于是有几回洛轩对她多说了几句话，甚至带了几分平日里不常有的幽默，离笙便觉得洛轩对她有几分不同。

　　尤其她这回来云关城之前是洛轩冒着极大的危险将她从云关北面不远处的迟栖谷救出来的。因此，她更加觉得他对她，或许也有几分喜欢。

　　虽然后来她晓得了是她误会了他，且这误会还颇有些深。

　　离笙牵着洛轩的衣袖一路来到人群最密的地方，寻了一处地势稍高的地方站定，舞龙舞狮的队伍正从他们面前耍过。她本来想着凑个热闹为他们方才在迟栖谷打的有惊无险的一场架压压惊，但心里面仍揣着件事情，待舞龙舞狮的队伍一过去，她便歪着脖扬着头看向洛轩说道：“塔少国的姬九殿下前一阵子我在军营时待我很好，因为我他差点没了半条命，塔少国大王姬赫不喜欢他想要将他送去荒漠里喂狼，被我托人救下了，我想着既然我都回云关了，能不能烦师弟帮我将他接过来。”

　　说来这姬九与离笙虽认识了没几个月，在她心中却真真切切的将这个异国的九殿下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就如同师兄师姐对自己一般，她对姬九，存的便是这种血浓于水的亲情

　　塔少国有个风俗，无论王子年几何，只要塔少国王出征，全体王子必然要一同陪着。姬九是塔少国王姬赫的第九子，姬俊的弟弟，也是姬赫最小的儿子，虽然才满五岁，却已经上过许多次战场。前一阵子云关之战离笙牵涉其中，被洛轩带回云关之前，有人曾将她丢在了塔少国军营大门外，姬九偶然路过时曾救下了她，而她那时又委实没法脱身离开军营，为防她被旁人识破姬九便要她扮作他的侍从躲在军营里。虽然如此坚持了一些时日，但最后还是让姬赫起了疑心，连累他小小年纪便遭了大刑，还差一点被丢到北方的荒漠里喂狼。

　　云关城楼下，拥挤的人群已随着舞龙舞狮的队伍向云关城深处走去，隐约间还能听见一两声锣响，此刻城楼下只余他们二人。离笙满脸期待的看向洛轩，只见他一张俊俏的脸上剑眉微蹙，重复道：“姬九？怎么我从前未听说过。”

　　“就是姬赫的小儿子，他才五岁，你没听实属过正常。”

　　洛轩倏然舒展开眉头，解开一匹拴在街边上的黑马，问道：“你与救他那人约的在哪儿见面？”

　　离笙低下头不假思索：“就是城外的那个食香楼。”

　　待她再抬起头时，洛轩已骑着马到了城门下，待铁索提着厚重的城门越过护城河落在城外，茫茫天幕下，他长鞭一挥，转眼间，那抹藏青色便驾着黑马疾驰而去，消失在了城外的一片无边的荒野里。

　　见他走的那样急，离笙嘀咕了一句：“那道折子，不是急得很？”

　　在云关的日子离笙过的着实有些逍遥，她本以为姬九被接回来了定要日日缠着她让她陪他玩些她不怎么擅长的九连环鲁班锁之类的益智游戏，她还为此事头疼了好一阵子，但姬九的表现却让她有些讶异。那天洛轩与姬九两人一前一后坐在马上溜达着从食香楼回来，她正捧着本菜谱在厨房里闷头学习。来云关之前的十几年她连灶台的边儿都没沾过，那日她忽然来了兴致钻进厨房里对厨艺的研究刚刚有些起色，姬九便从外面一阵风似的跑进来一头扎进她怀里，在她身上蹭了蹭他肉嘟嘟的圆脸蛋儿，操着清脆的嗓音道：“离笙姐姐，啊九想死你了。”被他这么一扑、一蹭，离笙忘记了自己满手沾的皆是面粉，抚了抚他的脸庞，摸了摸他的衣服，最后，双手停在了他头上。姬九抱的够了，便松开手，仰着头看着她继续道：“你不用担心，我晓得你要和洛轩哥哥玩，我不缠着你，我去找别人来陪我玩，你继续好好做饭，都说……”姬九捂着嘴看了看门外没人便坏笑着，“都说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先要抓住男人的胃口嘛！”

　　姬九说话间便已经跑远了，离笙却还愣在那里，她反问着自己究竟姬九方才的话是否有些道理，答，半分道理也没有。她不过是想学一门手艺，想着将来没人给她做饭的话也不至于饿着自己，若说抓住谁的胃口，离笙觉得凭着自己这点微末的厨艺与洛轩和师姐相比，自己即便再做十年饭也抓不住谁的胃口。

　　之后的半个月时间，离笙窝在云关城里面只等着朝廷新派的守城军一来，洛轩便要回季国都城复命。介时，师兄师姐出门云游，她也要回不周山了。不过等在云关的这几日洛轩到是难得的清闲，既未见他写过什么十万火急的奏折，亦未见他做过旁的事情。到是时不时陪她去城里转悠转悠，白日里他陪她吃些小吃，下下馆子，晚上则带着她在城楼上坐着喝喝茶、赏赏月、吃吃西瓜。

　　离笙私心里盼着，洛轩能一直这样清闲该多好。

　　这晚，一轮圆月挂在云关宝蓝色的天边，城外是茫茫的荒野，极目远眺，便觉天地苍茫，仿若谁将世间万物揉为了一体。“砰”的一声一支烟花绽放在他们身后，扎着羊角小辫的孩童拿着烟花棒嬉笑着在城楼下跑来跑去，一群青年妇人三三两两的坐在一起翘着腿眉飞色舞的说着东家长李家短。离笙依在身后的城墙上吃完最后一口西瓜后擦了擦嘴，嘴里还塞着满满当当的西瓜便叹息道：“若是守城军不来，我们日日守在这里该有多好，这里逛街可比不周山上方便多了。”

　　洛轩趺坐在一旁，赤吾剑放在了一边儿，看着沉沉的月色不晓得在思考什么。

　　她将脑袋凑到他身旁，盯着他看了半天，等了半晌却见洛轩仍趺坐着一脸严肃的蹙着眉看着万里星云不语。离笙自觉无聊，拿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

　　和着云关夏日夜里舒爽的微风，离笙并未将方才他不搭理她的事情放在心上。只是她有些好奇，洛轩今日在想什么。往常他话虽不多，却从未有不理她的时候，更不曾蹙眉盯着一处盯了那么久。她此刻很想捂着他的眼睛不让他专注于月色，亦或用指头勾起他的下巴霸气的说一句“告诉大爷我你想什么呢”。

　　然而她只是坐在原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后便又拿起了一块西瓜静静的陪他一同赏月。

　　月亮看的久了自然就开始思考一些问题，譬如为什么圆盘似的月亮上有的地方亮一些，有的则暗些。譬如为什么十五的月亮如此圆，而其他日子的则差些。譬如月亮边上最亮的那颗星叫什么。譬如天狗食月何时才能再现。离笙脑海里闪过一连串的问题，一时竟好奇心大起，想要回屋翻阅师姐平日珍藏的几本天文古籍。然这念头刚在离笙脑子里一闪而过，那边半天不语的洛轩却突然偏过头来看着她，道：“不如，寻个吉日，将婚成了吧。”

　　一句话断了三断，还少了主语，洛轩这话说的有问题，颇有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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