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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晴川(一)


  济宁府街头车水马龙,人头涌涌,这里地处大运河交通之要冲,南来北往的船只,东西货运的马匹到这里都要打尖休息,也造就了济宁府的繁华。

  此时夕阳落坡,红霞满天,天空中一片瑰丽的紫红色,美的让人心悸。

  就在这时,一队人马从长街上经过。为首的男人骑在一匹雪白的骏马之上,面容俊美,隐隐带着几丝冷冽的味道的眼角微微上挑,鼻梁较常人都要挺拨,双唇殷红,眼神深邃。

  身后跟着大批彪悍的护卫,缓缓的走过长街。

  这正是去曲阜祭孔之后奉旨去探望胤禛的额娘乌雅氏老家的胤禛一行。

  “李卫,爷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你带领这些人先回驿站吧。”

  李卫看着面色有些阴沉的胤禛,知道自己这位爷的脾气一向是说一不二,再者说在这繁花似锦的济宁府,胤禛自己又是一位武学高手,难道光天化日之下还能吃什么亏?

  不过李卫还是自己留了一个心眼,再令侍卫们回去之后,李卫还是远远的在胤禛后面赘着,只是不让胤禛发现。

  胤禛小时候脾气有些急躁,再加上所谓的前世姻缘的困扰,所以康熙给了胤禛“喜怒无常”的考语。

  后来胤禛把戒急用忍做为自己的座右铭,花了很大的精力来进行改正,主要是一则勤练书法,以修身养性;二则苦读佛经,以陶冶情操。

  但是今日在自己额娘母家所发生的事情委实令胤禛气愤。

  先是在京之时,胤禛向他的额娘乌雅氏请安并辞行,因为朝廷规定皇子若是办差时可以经过母家,那么会有内务府出一定的金银珠宝等做为赏赐,这本是一件脸上有光的喜事。

  可是坏就坏在乌雅氏身边的金嬷嬷,金嬷嬷是乌雅氏一家的家生子儿奴才,但是因为金家人善于趋炎附势,投机钻营,所以现在在济宁府也算是一方豪强。

  如同后世的原始积累阶段的资本总是负有原罪一样,金家在崛起的过程中也是用尽了强买强卖,强取豪夺,偷税漏税甚至杀人越货等各种手段。

  这不前一阵子金家就犯了两件事儿,一件事儿是强买贫农土地,最终闹出了人命,另一件事儿是他们开的药材铺大规模的偷卖假药,耽误了许多人的治疗,也是闹出了人命。

  也不知道乌雅氏从何处得知新要上任的济宁府知府黄炳是这次胤禛保荐的,出京时乌雅氏要胤禛路径济宁府时对于金家多照看一二,胤禛装糊涂道容儿臣到了地方先看一看什么情况。

  但是没有想到在济宁府的乌雅氏母家,也可以说是胤禛的外婆家,自己的外公威武没有说什么,那金大管家却是在最后胤禛要走时拉住胤禛的衣袖问胤禛可曾向黄炳交待了金家的事儿,胤禛一怒之下就赏了金大管家一个耳刮子。

  这要是在京城自己的雍郡王府,胤禛早就赏他一顿皮鞭然后撵出郡王府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是自己额娘母家的管家,自己何必要忍受这样的晦气?

  “哎!戒急用忍!戒急用忍!”

  雍正在自己的心中默念道:

  “懒问浮沉事,间娱花柳朝。

  吴儿调凤曲,越女按鸾箫。”

  胤禛刚刚吟完,忽然“诗,诗。”两声清脆空灵的女声传入了胤禛的耳中。

  声音娇弱中带着几分妖娆,柔弱中夹着几分□□,乍一听似那黄莺出谷,鸢啼凤鸣,清脆嘹亮却又婉转柔和;再一听去,却又如那潺潺流水,风拂杨柳,低回轻柔而又妩媚多情;细细再听,只觉天阔云舒,海平浪静,令人心胸开阔欲罢不能。

  胤禛循声望去,只见一名汉装女子,上身白底水红对襟印花褙子,下身撒花百褶裙,腰上戴了一条藕白色的腰封,衬托的身段婀娜,亭亭玉立。鬒发素额,修眉玉颊,端鼻媚靥,明眸善睐,无妖艳之态,无脂粉之气。比梅花,觉梅花太瘦;比海棠,觉海棠少清。总之王夫人林下之风,顾家妇闺房之秀,兼有之耳。

  但是最令胤禛感兴趣的是,这名女子梳着汉族女子婚前常留的双平髻,眉前飘着几缕刘海,这表示这个女子尚未婚配,髻上简单的对称着点缀了四朵点翠菊花钿子,耳边只是简单的戴了一对儿翡翠水滴耳坠子,可是虽然距离较远,但是胤禛依然看到这名女子的耳垂每一个都打了三个洞眼,这是要参加选秀的八旗贵族少女最基本的标志。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女子的眼眸如同那漫天的繁星一般干净璀璨,她的眼睛中总是充满着阳光,似夏日清晨第一抹透亮的阳光一般可以温暖人的心房。

  胤禛在看到这女子的第一眼就能确定这是自己梦中见到的与自己有前世姻缘的女子。

  只因她那明亮温暖的眸子中拥有着可以瞬间融化胤禛冰凉心房的力量。

  一名老者轻声道:“森寒,洁绿。”

  那名女子微笑道:“绮美,崛奇。”

  “原来是宝塔词?”

  胤禛心中想到。

  所谓的宝塔词又称《一七令》,从一字到七字句逐句成韵,或叠两句为一韵。因为每句或每两句字数依次递增,形如宝塔,因而得名。

  但是紧跟着胤禛又摇了摇头,这显然不是一般的一七令,而是在用宝塔词对对子。

  自古只听说有人做宝塔诗、宝塔词的,却没听说有人拿这个对对子。为什么?因为这个太难了,不仅要严守字数、逐句成韵,而且每一句都跟对方对上,末了对完之后,所有的七句还得完美成诗……要兼顾的东西太多,往往顾此失彼,还没听说有谁对上来过。

  而且胤禛进一步观察,更加的不由得替这位姑娘倒吸一口凉气,竟然是更困难的双叠句!

  因为老者写在纸条上的第一句是:“竹,竹。”

  不过刚才那位姑娘对的是“诗,诗。”竹之清高唯有诗之奇崛可配,这位姑娘在立意上便不输。

  “湘江滨,渭水曲。”一直坐着的老者也站起身来,仔细的看着这名姑娘道。

  “锥心悲,展颜喜。”姑娘丹唇皓齿,轻声应道。

  “帷幔翠锦,戈矛苍玉。”

  老者声调微高道。

  “春花秋月,江南烟雨。”

  姑娘也跟着笑道。

  “心虚异众草,节劲逾凡木。”

  老者高声道。

  “调清金石怨,吟苦鬼神悲。”

  姑娘朗声应道。

  “哈哈——,姑娘,小老儿搭下这个擂台已经多日,至今日才能由姑娘对到第五句,实不相瞒,小老儿自己也只能对到第五句,即如此,就请姑娘到店中去取那二两银子的彩头。”

  原来老者后面是一家胭脂铺,专门卖女子的各种胭脂首饰以及成衣的,名字倒也雅致——彩蝶轩。

  这几日采蝶轩趁着江南的八旗官宦女子都开始络绎上京参加选秀,而济宁府是必经之地,于是打起了许多促销牌,其中一个就是对对子,而最难的就是这个宝塔词对。

  “二两银子倒是不稀罕,不过是冲着一个彩头罢了。”

  那名汉装女子笑靥生花,对老者说道。

  “哦,稍等,我还可以继续对下去,”

  正在这时胤禛冷冷的话语响起,

  “化龙杖入仙陂,呼风律鸣神谷。”

  胤禛向那名女子步步进逼道。

  “林喧竹语如诉,岩静泉声似泣。”

  那名女子螓首微抬,一步不退道。

  那一刻,她的眼眸清亮如九天之上未被云遮雾罩的月色,

  他的眼眸深沉如八荒之间纵横奔流翻卷不休的江洋。

  “月娥巾帔静苒苒,凤女笙竽清蔌蔌。”

  胤禛紧紧盯着那名女子的双眼。

  “清吟浅唱神女醉,骊词华章仙子迷。”

  面对胤禛深邃的眼神,那名女子没有丝毫的怯意,如有神助的应和道。

  “好!”老者以及围观的群众都是大声叫起好来。

  没有人想到这对年轻男女真的能把一七令对到第七句。

  就在众人以为双方就此收场时,胤禛却继续吟道:“林间饮酒啐影摇樽,石上围棋清阴覆局。”竟然出了第八句。

  女子眼中却是依旧的清光潋滟,只是面色上微有郑重之意,一字一句道:“月下太白举觞醉舞,江边子美仰天悲叹。”

  “屈大夫逐去徒悦椒兰,陶先生归来但寻松菊。”胤禛不依不饶道。

  “琵琶行伤怀珠玉含泪出塞曲铁胆尘沙卷石。”那女子脸颊微红,夕阳西下,照射在女子吹弹可破的肌肤之上,清艳不可方物。

  “若论檀栾之操无敌于君,欲图潇洒之姿莫贤二仆。”胤禛说出最后一句,便默不作声的看着那名女子,表情十分的复杂。

  胤禛认为自己的命定姻缘,自然应该是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

  但是若这女子对不上来怎么办?

  自己会不会惹恼了这位姑娘?

  “公认诗歌之盛莫过于唐;但求风雅之极还看周楚!”

  那名女子长叹一声,但是看向胤禛的眼神中似乎有一点儿泪花儿包在眼眶里,恍惚之间叫胤禛心里猫抓似地挠啊挠,恨自己不是人啊,怎能不为了区区二两银子如此的难为一个弱女子?

  好在胤禛也没词了,向那女子深深一躬道:“姑娘金辉玉润,蕙质兰心,在下今日受教了。”

  “还好!还好!你若真的再往下出,我是真的对不下去了。公子谬赞,小女子不敢当。”

  这女子此时眼神之中又是恢复了往常的清光璀璨,还有微微的狡黠之色闪过,似乎是满足于刚才的哀兵之计取得了成功,但是动作上却是赶紧还礼。

  “这位姑娘既然已经赢过了这位公子,那就请店中取奖品吧。”

  摆擂台的老者说道,那名女子和身边的婢女刚要起身,胤禛拦道:“你看店中人头攒动,姑娘是个冰清玉洁的人,倘或受了那些俗人的腌臜气味,倒不值多了。我去替姑娘取来。”

  不多时,胤禛从彩蝶轩当中取来一盒上好的胭脂,递交给了这位姑娘,“在下御前侍卫真音,此次奉皇命来山东办事,不知姑娘芳名如何称呼?”

  “我叫张晴川,交个朋友吧,你这个人挺好玩的,戴个戒指都这么大。咦!我是第一次见到御前侍卫,嘻,让我仔细的看一个清楚,也不是评书上说的都是身形彪悍,五大三粗的啊,你不照样是一个鼻子一张嘴两只眼睛么?与平常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呀!”

  胤禛忽然感到有些好笑,晴川口中所说的戒指,显然是胤禛手指上所戴的玉扳指,又叫玉谍,是拉弓射箭时扣弦用的一种工具,套在射手右手拇指上,以保护射手右拇指不被弓弦勒伤的专用器物。

  而晴川口中所说的御前侍卫的长相,显然是话本子看多了,把话本子中关于侍卫们那五大三粗的长相当做了正常。

  “小姐,我们该回去了。要不然大爷就会从宴席里回来了。让他看到您又偷跑出来可是不好。”

  晴川身旁的婢女催促晴川道。

  “哦!小女子家中管教甚严,今日就先同公子告辞了,若有缘,京师再会。”

  晴川向胤禛告辞说道。

  “京师我们是一定会再会的。”

  胤禛肯定的话语说的晴川一愣,她见真音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但却丝毫没有一般富家子弟轻浮的模样,心中莫名的心弦也是不由得一动,不由得脸颊绯红,脸带微笑,其时夕阳如血,斜映双颊,艳丽不可方物,低声说道:“希望如公子所愿吧。”

  ……

  皎洁的月光装饰了春天的夜晚。也装饰了大地,夜空像无边无际的透明的大海,安静,广阔,而又神秘。繁密的星星,如同海水里漾起的小火花,闪闪烁烁的,跳动着细小的光点。田野,村庄,树木,在幽静的睡眠里,披着银色的薄纱。远处的山,隐隐约约,象云,又像海上的岛屿,仿佛为了召唤夜航的船只,不时的闪亮起一点两点嫣红的火光。

  胤禛一身深色衣袍,站在济宁府码头上最大的一艘船不远处,上面插着‘江宁织造’的旗帜的船只的旁边。

  “四爷,奴才打听清楚了。”

  一身黑色长随衣服的李卫从夜色中闪现了出来,“这晴川姑娘确实是在这艘江宁织造进奉贡品的船上。她也真的是四爷所料,是金陵张氏也就是张中堂的女儿。这次这晴川姑娘是跟着张中堂的大公子翰林院学士张晴璐一起进京来参加这次选秀的。因为张家与江宁织造曹家的关系不错,而且这艘船上又有重兵守护,安全绝对是没有关系的。所以张家大公子和五小姐也就是晴川姑娘就选择了与这艘贡船一起上京。”

  “那晴璐现在在什么地方?这位仁兄在某些方面比张相更甚一筹,被人称之为翰林院中的道学先生。若是他在这艘船上,我今夜上去还有什么意思?难道要我堂堂一个郡王去拜见一个翰林院的学士?”

  “奴才已经替主子您打听好了,张家大公子被衍圣公的嫡传后人孔毓徇拉去济宁知府喝酒了,非但如此,奴才还打听到这为张家大公子是一个好附庸风雅的主儿,所以在这艘船上的顶楼,张公子摆了一张古琴,说是要以琴会友,不过,能够被张公子邀请来弹琴的,都是一些当地有名的名士,张公子还专门为此发出了一种帖子,名字叫做断纹贴。爷,他为什么取名叫断纹贴啊?”

  李卫说道最后问道。

  “一张琴,经历时光岁月,加之琴人的弹奏振动,许多年以后,漆面就有了裂纹,称之为断纹。断纹是古旧琴才有的自然变化,它也是判断古琴的一个重要标准。琴有断纹之后,会给人一种古  老的岁月感,因为是自然产生的,有天然随意之趣,给琴面以不同的质感,比没有断纹的琴确实要美观的多。更重要的是,有了断纹的琴声音火气小,通透松沉,而且走手有特别的贴切亲和感。弹旧琴,尤其是弹断纹琴,是一种难得的享受,这一点,只有会弹琴的人才能够体会。咱们府里珍藏的那把鹤鸣秋月,就是太皇太后赐给我的,上面有断纹如梅花含苞状,名曰梅花断,非千载不能有此纹。”

  说道这里,胤禛虚空一按,左手的栖凤梳翎势,芳林娇莺势,苍龙入海势……右手的凤惊鹤舞势,鸣鹤在阴势,孤鹭顾群势……交替变化出来,一副端庄,从容,谦和自在的样子,胤禛竟然也是琴中高手。

  许久之后,夜色已深,胤禛说道:“除了偷偷的潜入之外,可有什么上去的法子。”

  “哦,有的。奴才经过打听发现世面上竟然有人以一百两银子一张的价格兜售断纹贴。只要有了断纹贴,就可以由舷梯直接上到贡船的顶层。”

  李卫说道。

  “晴川在第几层?”

  胤禛问道。

  “晴川姑娘在第四层。”

  李卫回答道。

  “顶层是张晴璐会客弹琴的地方,但是四层却是晴川一路走来暂居的地方,这样上来的人必然会经过晴川暂居的闺房,这样合适吗?”

  胤禛揾怒道。

  “我听人说张公子派了专门的侍卫守在四层晴川姑娘居住的船舱门口,绝对不放外人进入的。”

  “那也不行,这样总是会对你们福晋的闺誉造成一些影响的。”

  “福晋?”

  李卫张大了嘴巴,惊奇的说道。

  “是,我感觉到了,她就是你们未来的主子,我的福晋。”

  ……

  胤禛将李卫留在船的一层,自己则手持断纹贴,要直上船的顶层,到了哪里之后再考虑如何见到晴川。

  但是当胤禛刚刚上到船的一二层的舷梯上时,

  “淤泥源自混沌启。”

  “白莲一现盛世举。”

  这两句话轻飘飘的如同蚊吶一般的声音传入了胤禛的耳朵之中,胤禛微微的一愣,眉头微蹙,看了看如墨一般的夜色,低头继续走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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