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心花(上)
在我化神时,见到的第一张面孔是一位容颜卓绝的少年,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与他手心的温度完全相悖的冷峻。
往下一看,我才发现他正在燃烧一朵云浪,我便是在其中诞生。
他茶色的眼瞳动了动,不顾我的挣扎,单手拎起我的鱼尾,方才还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此刻凝起深深的怀疑,两道眉扭曲成了一个不可置信的弧度:
“你这……什么玩意儿?”
我拼命挣扎,他终于松了手,我趁机跳出他的控制,逃进了广阔的云海之中。
绵柔的云滑过我的肌肤,它们像是有生命一样簇拥着我,挽留我、亲吻我,让我感到了一种……自由自在的畅意,我肆意地在云海里遨游一圈归来,发现他还停留在原地。
他沉思着摸了摸下巴,然后对我招手,诱哄道:“小东西,过来。”
小东西?谁是小东西!
我白了他一眼,打算再去云海里环游一圈,谁知下一刻我便一动不能动,眼睁睁看着他踩在云面朝我走来。
定是他对我施了什么术法!
他蹲下来摸了摸我的脑袋,笑起来,“从此以后,你便叫绡罢。”
绡?
我茫然地看着他,他挑挑眉,以手指在空中写下一个大大的“绡”字,轻轻一吹,那字变成了浮云,围着我的脑袋绕了一圈之后,散在了我的眼前。
我瘪瘪嘴,问他:“你是谁?”
“燚。”他敛了眉眼,恢复了初见时那种遥不可及的威仪,平静地说,“唤我主神即可。”
大抵因我将将化神诞生,所以反应十分迟钝,且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有好多稀奇古怪的问题想要从这位主神的嘴里得到答案:
比如这片海为何是云而非水?
比如这片云海为何要围着高山环绕?
比如我有鱼尾而你没有?
……
可他只为我解答了一个问题,之后便要转身离开。我不乐意,紧紧抓着他的衣角不许他走,可他只是摸了摸我的头,说他下次再来回答我的第二个问题,然后轻易将我推入云海之中。
等我浮上云面,早已寻不到他的踪迹。
我信了他的话,于是夜以继日地守侯在他离开的彼岸,期待着他早点回来看一看我,为我答疑解惑。
我在云海里围绕着高寒的天山游弋了一圈又一圈……日日夜夜,年复一年。在我终于明白了日升日落代表一天的逝去,在我终于从过往飞鸟的口中得知了这个世界的奥妙……千百年过去,我才终于等到迟来的他。
他再次出现在我们初见的地方,见我趋于成熟、曲线渐显,他又拎起我的尾巴观察一番,这次我没有反抗,乖乖等他把我打量完整,最终,他将视线落在我的脸上,沉吟道:“容颜精美,倒越来越像个姑娘了。”
我晃晃脑袋,没由来问了一句:“你喜欢吗?”
他愣了愣,把我的脑袋拍到一边,“想什么呢小东西。”
我趴在他旁边,认真地说:“飞鸟说,只要讨得你的欢喜,便会常常来看我。”我侧头去看白茫茫的云海和天山,小声说,“这里就只有我,好冷清啊。”
他失笑地摇摇头,“别听它们瞎说。”
这一次,他为我解答了第二个问题,又给我带来云海以外的趣事,在我熟睡以后又悄悄走了。
第二日醒来,我看着静静流动的云海,心中怅然若失。不知道要等几个千百年才能再见到他。
于是我百无聊赖地数着日子,每经历一个日升月落就用柔软的云朵捏一尾小鱼,打算把捏出来的所有鱼攒到再次与他相见的时候,全部送给他。
在我捏了七百三十个云朵小鱼的时候,还是没能等来他……
却等来了另一位。
她伫立于天山之巅,背影嵌刻在圆月之中,袅袅衣裙如雪如雾,似乎与这浩渺的霜雪本为一体。一颦一笑之际、一呼一吸之间,就好像是整个雪山的灵魂在轻微地翕动。
似乎……连这庞大的山脉都倾酔于她精美绝伦的身姿。
我从未见过如此惊艳的画面,是连主神都未曾给予过我的震撼。
她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缓缓转过身来,突然,翻滚的浓雾将我淹没进了深处,我就这么睁着眼不断坠落下去,直到落下云海,我看到了上边的云雾汹涌翻腾,就像我此刻的心潮。
等我踌躇许久,再次回到原来的地方时,那个莹然的身影早已消失于悬崖边缘。
月光也黯淡了下来。
我仰望着天山顶峰,呆滞许久之后,告诉自己方才只是个梦而已。
因为,没有谁可以攀上天山之巅。
天山高寒,看似沉静圣洁,实则危机四伏。上边千年玄冰的寒锐之气可以侵蚀神祇的灵力,甚至能将灵力低微的神明伤得体无完肤,而没有灵力护体的生灵更是不用多言,只有死路一条。
因此,鲜有神祇与生灵踏足于此。
而云海,自这座高冷的神山拔地而起时,便如一位守护者,环绕它不停地旋转,滚滚云浪或许也多少令神祇们望而却步,所以自我化神至今,见过的活物屈指可数,我相信,山下的许多神祇根本不知道,天山的云海里孕育了一个长着鱼尾的神灵。
长久以来,我不是整日围着天山在云海里一圈一圈地游弋,就是等在云海的边沿等着主神的到来,等待的空隙里,我还会远远看一眼飞鸟越过天际留下的痕迹,施法让外边的白云将它们不小心遗落的羽毛递过来,我特别喜欢羽毛落在手心的那一刻,那种一种难以言喻的酥痒。
这种酥痒带给我一阵短暂的悸动,可当我看向云海之外的广阔天地,又宁愿自己从来没有过这些感受。
很多时刻,我都想要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看湖海河川、看高山峡谷……就算只有一只蚂蚁,我也可以和它说说话。
云海……实在太寂寞了。
从那个梦里抽离,我又游到云海的彼岸去看外面广阔的风光,我伸出手去,没有接到羽毛,而是一团柔和的微光,它在我的掌心停留一阵,最终穿过指尖,划过了我的耳畔。
我转头去追寻,却发现它不断往上,像是要去那最高的顶点。
我感到微微诧异,直到有更多的光团穿过云海飞上天山,我才终于惊觉,那个皎洁如月的身影不是梦。
后来从候鸟那里得来消息,原来是月亮上的天神降临天山,于顶峰开启了生死轮回盘。
也就是说……她会长久地停留于此,甚至是与天山共存亡。
想到这里,我连呼吸都顿了一顿,无比惊喜地仰望着最高处,甚至想要朝她喊一声,对她诉尽这里的寂寞。
可是在她又一次走到悬崖边的时候,我退却了。
她实在太美,至纯至净,以至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摄人心魄似的,你可以永远凝望她而不觉乏味,你可以永远沉浸在她所散发的柔光里,得以救赎。
我再次躲进了云浪里,抱着那条异于同类的鱼尾,我觉得让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的每时每刻,都是对她的玷污。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难过和失落,比每天对于主神未至的落空更甚。
可我还是忍不住去窥伺,只远远看一眼,就一眼都是奢侈。
白日里她从不会出现在悬崖边,只有在寂静的深夜,有时会在悬崖附近徘徊,或者坐在边上,怀抱双膝,久久凝视着遥远的月亮……
凝望着她的故乡。
她烟渺一样的裙摆垂悬在峭壁上,在月光的映照下浅浅地铺了一层亮银的纱,这么看着,就像九天银河坠落于世,举手投足时有璀璨的星光追随在她的身边。
分明是这般众星捧月,她却似乎一点也不开心,就像我趴在云海的边际,痴痴地看着外面的世界,回神时反倒落得个难过一样。
云海寂寞,天山也寂寞。
那一刻,我张了张嘴,可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我犹豫了很久,久到月亮渐渐被朝霞吞没,她终于起了身。
在她转身的刹那,我的喉咙里发出了一个声音,接着有源源不断的音律从我的口中飘出,仿佛流云,悠远流长……待我回神,我已经停不下来。
我看到她的身形顿住了,不可置信地看了下来。我及时躲进她看不见的死角,继续唱着歌。
直到天光大亮,曙光破云而出,我收住了声音,捂着微微发疼的嗓子往云里游走。
终究是不敢直面她。
我在云海深处养了好几天的嗓子,明明从前我一刻不停地哼一整天的歌都没事,这一次如此短暂,却令我的喉咙疼了许久。
难道是惩罚吗?我亵渎了她。
我有些气馁,但更多的是伤怀,还决定不再去窥探她,可是夜晚降临之际,我却听到了她的声音:
“你还在吗?”
很明显,她问的是我。
我惊诧地瞪大了眼,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的声音是和她整个神一样的温柔清润,丝毫没有沾染冰雪的苦寒,反而给我一种,天山之巅的雪已经融化殆尽、长出了小花的感觉。
恍若天籁。
“你的歌声真优美。”
她的话让我的呼吸窒了窒。
“即便你不愿出来也没有关系。”她似乎笑了,带着深切的恳求,她继续说,“但可以请求你……与我说说话吗?”
请求……
“这里太安静了,”她叹了口气,“只有凛冽的风声。”
我凝神去听,果然,这里只有风过的痕迹,即便千万朵云时刻在翻涌,也是寂静无声的。
她许久没听见回音,也跟着静默下去。
我不忍,启唇唱了出来。如果我的歌声能够让她感到慰藉,那么我愿意为她永远唱下去。
就这样,我们之间在冥冥中形成了某种默契,在每个有月亮的夜里,我都会在云海下为她歌唱。
而她是个十分忠实的听众,坐在山顶的悬崖边,不厌其烦地听着回荡在山谷里的歌声。她很少打扰我,只会偶尔关心我的嗓子,我很意外,没想到她听得这样细致,竟然连我嗓子的不适都能听出来。
是的,我的嗓子越来越疼了,甚至连呼吸的轻微震动都会牵扯出一丝火辣辣的疼,哪怕我吞下再多的天山冰雪都无法平息。
可我还是坚持每晚为她歌唱,哪怕喉咙会被我用得撕裂开来……也没关系。
只要她开心就好了。
嗓子越来越肿胀,终于有一天,我完全失去了声音,干涸的喉咙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捂着自己的喉咙,难过又迷茫,我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她,但转念一想,其实我从未真正地面对过她,歌声是个美妙的幻觉,我亦从未出现过。
于是,我在她担忧的询问中落荒而逃。
我在云海之下沉寂,明明只有短短几天的时间,我却觉得比以往独自度过的千百年都还要漫长。
或许是因为我总想着她。
那么,我要怎样才能忘记她?
正当我思考这个问题时,耳畔拂过一卷云浪,带来了柔润悦耳的女声,夹杂了些许担忧:
“你还好吗?”
近在咫尺。
我的心猛地漏跳一拍,鬼使神差,我摆尾往上,浮出了海面,在渺茫的云雾里,我看清了她的身影……和面容。
那一瞬,我的眼中酸涩极了,有什么湿润的小东西滚出了我的眼眶,落进云里,再也寻不到踪迹。
“过来……”
我听到她轻轻唤了一声,她的话语真的有摄魂的魔力,我就这样傻乎乎地游到了岸边,来到了她的面前。
她把手心熨帖在我的眼上,我感到眼帘传来了柔软的触感,有些微凉,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的冰冷。随之而来的,是清雅恬淡的香气,和她一样的温情柔和,我知道那是花香,但我从未闻到过这样好闻的花香。
渐渐的,眼睛不再感动灼痛。
我抿了抿唇,用嘶哑至极的声音问:“你是谁?”
她将手从我的眼帘上挪开,同时回答了我的疑问:“我叫幽。”她双膝跪在岸边,方才贴在我眼睛上的手放在了腿上,她凝视着我的脸,微微笑道,“你呢?”
我惊叹于她无双的美貌,一时忘了挪开眼,直视她清凌凌的蓝色眼眸。
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样无畏地看着她,甚至是与她对视。她实在是太温柔太温柔了,透亮的眼睛里凝着一团比云还要柔软的悲悯,仿佛可以容纳世间的一切。
我犹豫一阵,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喉咙。
她好像懂了,然后对我伸出了手。
我这才意识当着她的面,我竟然露出了自己丑陋的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终我还是将手掌放在了她的手心,她抬手抚过我的指节,轻柔地摸了摸我手指之间的薄纱。
我以锐利的指甲,在她的手心轻轻写下了主神赐予我的名字——绡。
因为她的纵容,我突然变得无所畏惧,既然她想要知道,我便不想在忸怩地隐瞒。我往后倾倒,轻巧地跃入半空,在黑夜里形成了一个与弦月相似的弧度,我身下的鱼尾赫然出现在她的视野中,展露无疑。
在落入云海的那一刻我看向她,她的脸上并没有震惊或者诧异的神色,一如既往美目含笑。
我再次来到她的面前,她伸手帮我拂开眼皮上的残云,温声说:“你可真漂亮。”
我惊得瞪大了眼,心想她肯定从未见识过自己的美貌,若我尚且可以说几句话,一定将她夸得天花乱坠。
如此一来,我们成了朋友,她不再需要我的歌声来驱散寂寞,毕竟我就在这里,她便可以直接来到山腰的云岸找我玩,与我诉说她的少女心事。
原来她也在等待主神的到来,但我能明显感受到她的期盼比我更厉害,甚至会时常感伤落泪,一遍一遍问我,为何主神还不来看她?
可惜我的嗓子彻底坏了,一点话都说不出来,所以给不了她答案,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个意外终于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认为是她接二连三的请求才让我失了声音,所以整日里为着我的嗓子颇为忧心,每次来看我都给我带山巅上的玄冰来治疗我的喉咙,也不管究竟有没有效果。
当然,没有任何作用。
在她终于意识到这个结果时,她长久地陷入了沉默。我看过去,发现她的眼中含着泪,在她抬眸看向我的时候,泪珠落下来散作了霜雪,拂过我欲要替她拭泪的指尖。
“绡,你失去的声音,会是我最大的遗憾。”
听罢,我将定格在半空的手指触上了她的脸颊,轻柔地抚了抚,她凝视着我,待到又一颗眼泪落下时,她上前来拥住了我。
我傻在那里,任她这样抱着,那一刻我觉得我不仅嗓子坏了,我的五感似乎都迟钝了,唯独能感觉到心口有什么在奋力搏动。
我喜欢她的怀抱。
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的心里很乐意她的靠近和亲昵,可是我的身体却总是反应剧烈。继我的嗓子坏了以后,我的胸膛和鱼尾也开始疼痛,后来我发现尾巴分叉的地方生出了裂痕,撕裂的痛感越来越明显,已经到了我无法忍受的地步……久而久之,竟痛得无法动弹,次次失约。
幽很担心我,化了冰舟在云海里到处找我,我抱着尾巴躲在云海之下,生怕她看到我这副痛不欲生的悲惨模样,惹得她更加忧心。
云海广阔无垠,她找了好久,白天黑夜都不知道轮着交替了多少次,她依旧没有找到我。
最后是一个我怎么也没想到的人前来制止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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