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心花(下)
主神一如初见,是一个冷峻又天真的少年人模样,他伫立在幽的冰舟船头,一脸肃穆地看着她忧郁的背影。
幽为了寻找我而置生死轮回盘于不顾,导致许多生灵要么死而复生,要么莫名其妙胎死腹中,连带着许多神域也牵扯进来,还有神灵因此泯灭于世。
幽垂着头,在主神的面前泣泪忏悔,后者则冷肃以对,继而转身往山巅走去。他在天山驻留了两天的时间,终于助幽重启生死轮回盘。
我偷窥着主神与女神的身影,心中不是滋味。
主神离开了,未做任何留恋,他似乎对幽一点都不感兴趣,像公正地对待每一位神灵一样,平等地来,平等地去,不会因谁比谁美而将目光多停留于那个人的身上哪怕一秒。
他没有来云海为我解答第三个问题。
若是从前,我定然会为这件事感到伤心,可意外的,如今我并没有这样的感觉,甚至感到有些庆幸,还希望他可以尽快离去,尽管我不希望幽能找到我,但我更不希望她将目光恒久地放在别人的身上,尤其是用那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
经此教训,幽不再轻易离开天山之巅,她没再寻找过我,只时不时在夜深人静时,坐在悬崖边呼唤我的名字:
“绡……
“绡……
“你究竟在哪里?”
我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阖目去听她连绵又哀愁的声音,像凄凉的秋雨,令人心伤。
我无法予以回应,久而久之,她也不再呼唤我,只是呆坐在悬崖边上,愣神似地凝望着彼方的月亮,就像刚来时一样。
而我也整日整日承受着苦痛折磨,我试过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却还是抑制不住尾巴的撕裂,在持续缓慢的痛楚里,我亲眼见证了自己的尾巴被生生劈成两半,直到某天我痛晕过去,再次醒来时,胸前的起伏不仅变得平坦,身下的鱼尾竟也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双腿!
说不出话的嗓子奇妙地恢复如常,只是声音沉了许多,更像是主神那样的厚度,我摸了摸喉咙,心想或许是凸出来的那个东西在作祟。即便如此,我至少可以发出声音,我可以再次为幽歌唱了。
我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幽,告诉她我发生的巨大变化,但我不管怎么喊她怎么找她,她都没有任何回应……幽灵依旧从山下飘然往上进入生死轮回盘,可见山巅并没有出现什么差池,可她为何不回应?
她生气了吗?
我只好停留在天山之巅绝对领域的边缘给她唱歌,以乞求她的原谅,但也许是声音的变化,我觉得歌声不再动听,她一直未作反应,或许是不足以再打动她。
我感到十分沮丧。
可这一次我不打算再退缩,我以云海为衣将自己捂了个严实,一步一步走上天山之巅……然而我低估了绝对领域的高寒,即便我是云海的神灵也招架不住,玄冰将围绕着我的云朵实化为沉重的冰块,我不堪重负,被压在了渐渐隆起的冰山之下,动弹不得。
寒气顺着云朵一路蔓延,突破了绝对领域往下,缓慢却坚定地把流动的云浪冻成了冰霜,若整个云海都被固定,绝对会直直坠落下去,摧毁山下的陆地与河川。
可我已经没工夫再想该去如何挽救,因为我已是自身难保,云海被千年玄冰侵蚀,云海不再,那我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然而,幽像是毫无察觉,即便我下一刻就要湮灭,她也没有露出一点身影。
神思混沌时,我迷迷糊糊地觉得,或许幽她根本就不在上面……
我渐渐感到自己无法呼吸……我的神魂仿佛被冰封,冰雪刻凿出我痛苦的轮廓,而我被钉在深处,什么也做不了。
在最后的视线里,我看到了苍白的雪霜上突然燃起了炽烈的火焰……下一刻,我被人拉起,落进了熟悉的云海中。
是主神救了我。
“胡闹!”
我迷迷糊糊听到了这样一句话,有些恼羞成怒,我费力地睁开眼睛去看,虽然意识很混沌,但还是抓住了他看到我的身体时诧异的目光,但他什么也没说,抿了抿唇,将我松开便走了。
他往月亮的方向去了。
在黑夜快要褪色的时候,我终于又看到他的身影,他的手上似乎还抱着什么?
纯白的纱裙在空中翻飞,与主神漆黑的衣袍痴缠地挟裹在一起,又在风的叹息中分离……
竟是幽!
我再也按耐不住,朝着天山之巅不断呼唤幽的名字,渐渐有个人影出现在山崖边,我心中一喜,可是看到那人影突然跃下云海,我惊觉,来者不是幽。
是主神。
心中莫名浮上一种叛逆的恼意,我也走上云面,这是我与他第四次见面,却明显变了味道。
我问他:“幽呢?”
他的语气颇为随意:“她自然呆在她该在的地方。”
我抑制不住突如其来的愤怒,质问他:“你把她怎么了?”
燚自然听出了我的恶意,只是淡淡地说:“她将所有的神力驻守在天山,独自回了月亮。”默了默,他接着说,“因为无法忍受寂寞,她差点毁了自己的原身。”
我瞪大了眼,震惊不已:“她想自戕?!”
“花儿太脆弱,经不起风霜。”
听出他的嘲弄,我激愤不已、咄咄逼人:“那你为何还要将她凝神开化?为何还要将她流放至天山之巅?”
长久的沉默里,燚的目光一直流连在我的脸上,他反问:“不是你说太冷清了吗?”
我一时竟无法反驳。
他将我上下打量一遍,“你又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很沉,似是不满,“竟从女身彻底化为男身?”他摸着下巴沉吟一阵,目光灼灼地问我,“是为了她?”
经他这么一说,我垂头看了看自己,懵懂里又有些愕然:“是吗?”
“你自己都不知道,吾又怎么知道?”他冷哼。
“你不是神通广大的创世主神吗?”
这句看似天真的嘲讽莫名其妙地讨好了他,他一扫之前的阴霾,满意地点点头,之后又故作无奈地摇头:“你们这些小东西处理不好的事,都要吾来收拾烂摊子。”
“或许真的是幽的缘故,”我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自从她来到天山以后,我的身体就有了改变。”
“竟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能力……是吾低估她了。”燚沉吟低语。
看他思索的模样,我积极地给他提供了一些思路:“那你多去看看她,指不定能发现更多奥妙!”
燚看了我一眼,吩咐一句“好好呆着”,然后又回了天山之巅。
我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又看向天边的那轮满月,默默祈祷:希望幽可以开心起来,她不是日日期盼着主神能够陪伴在她的身边吗?
后来在海底的漫长时光,我才领悟到原来是自己的懵懂无知为他人做了嫁衣,也书写了他们的结局。我无数次想要回到这一刻,即使碰得头破血流也让他远离幽、离得越远越好……神祇不该沾染的情爱,就不要去沾。
可是就像我抑制不住鱼尾变成双腿,主神也抑制不住自己蔓生的情愫。
是啊,若非幽独居于天山之巅,否则谁能不为她的绝世无双所倾倒?就是创世的主神也无法抵挡她的魅力,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而幽早就对他情根深种,他们的情爱来得自然而然。
我将一切看在眼里,痛苦和欣慰两种矛盾的情绪在我心中冲撞,令我的心时常绞痛难捱。
我渐渐明白,原来我真的是为幽而改变的,我之所以变成了一个男人,是因为我爱她。我终于答对了这道困惑了自己这么多年的谜题,那一瞬,我恨不得即刻将心中的恋慕向她道尽,她那么善良,可以容纳我的一切不完美,她也一定可以将自己的心空出那么一点点,用来接受我的爱意。
我甚至想,只要她愿意再次将我拥入怀中,我便此生无憾。
可我总是太天真,我想到了幽的和善包容,想到了自己可以委曲求全,可是燚呢?他愿意与其他神灵分享自己的挚爱吗?
其实神明们的担忧是对的,主神看着是个少年,其实心智也是个少年,权柄掌握在他的手里,他平衡不了。他要么大爱苍生没有一丝欲望,要么唯爱一人,生出如火一般强烈的占欲,不惜吞噬自己。
千百万年后,人们皆道我是世间最后的神祇,却不知,我亦是第一个被创世主神定罪的神祇。
罪名不管什么时候想来都十分的可笑——渎神,他说我亵渎了神灵。
难道他忘了我也是神灵吗?不,他没忘,只是在他爱上幽的那一刻起,这个世界的所有偏爱和权重都朝着她倾斜了,不管她究竟愿不愿意,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
他将我囚禁在云海深处,令我浑身无法动弹,口中发出的声音淹没在云浪里,谁也听不见。久而久之,我渐渐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好像陷入了一场空白虚妄的长眠,我漂在柔软的云层中,浮不上去、沉不下来。
直到一阵由远及近的嘈杂声打破了天山与云海永恒的宁静,我终于找回了一丝神识,那个时候,我竟有些刻薄地暗喜,我猜定是神众看破了主神的道貌岸然,前来戳穿他的虚伪。
可是没谁知道,我有多么深切地落井下石,就有多么的惶恐不安。
神明因为永生而习惯了时间的流逝,即便过得再久再远,许多感受也会随着生命一同永生,就像我曾经深爱幽,如今依然,我害怕她会受到伤害。神众若真的是找燚,又为何千辛万苦找来天山?若燚正好不在,那便只有幽一人面对神众。
我一直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燚纵容自己蔓生的情爱,竟同幽在圣姻神木下结为眷侣,此举引发了神众对他的猜忌:他是否失去公允?他是否打破规则?他是否有失偏颇?
是的,是的,是的。瞧瞧你们脚下的我,就是活生生的证据。
遗憾的是,他们看不到,否则他们也不至于这样自信满满,深以为自己才是主神心中那把天秤上的偏重。
他们天真地倚仗着对主神的信赖,肆无忌惮地围攻天山,将柔弱无助的幽逼得退无可退、浑身伤痕。
我在云海里肝胆俱裂地嘶吼,意欲将入侵者喝退于云海之外,可是他们谁也听不见。那个瞬间,我多么希望幽的美貌能够化作利器,天下无神可敌,她就可以保护好自己……可惜的是,美貌毫无攻击力,此时此刻,反而成了她魅惑主神的罪证。
他们要求她跳下邪域。
那个地方我虽闻所未闻,却也清楚那绝不是什么好的去处,我有预感,如若幽真的进入了那个邪域,我将再也见不到她。
我疯狂挣扎、神魂剧颤,我恨燚将我囚禁得这样严密,以致即便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也无法摆脱这个囚牢,以致……明明我与她近在咫尺,却无法护她周全……
天山趋于平静,云浪翻滚而过,谁也听不见其中被掩盖得彻彻底底的嘶鸣,那是连不懂情爱的神明听了恐怕都会被深深感染的绝望和悲戚。
燚将我所有的哀鸣囚住,也必将遭到反噬。这是我在无力的迷惘中唯一的念想,是我对他最深恶的诅咒。
但我没想到,我的诅咒竟应验得这样快。
主神极致的悲愤令万灵古燚震荡不安,而这个世界太过脆弱,承受不起万灵古燚的动荡,就像一层被火焰烘烤的薄纸——万物被万灵古燚滋养,最后亦被那缤纷的火焰烧成灰烬。
当火焰蔓延到天山,我终于在云海坠落的时候见到了天地震荡的模样,与我想象中的恐怖不同,那是一幅很美很美的画面,天空流光溢彩,倒映着地上烈烈燃烧的镜像,像浪潮般涌动的霓虹……
一切的一切都在融化,最后变成一缕尘烟,也不知道会飘往何方。
而我则在尘烟里不断地坠入、坠入……直到沉至水底,失神地看着水面上火焰摇晃的艳影,我闭上了眼,等待这波碧水蒸发殆尽,我也能摆脱身上禁锢了我上万年的束缚,最后化作没有爱恨情仇的烟,兀自散去。
然而,我活了下来。
可笑的是,我这个一心求死的孤神,最后竟成了唯一活下来的神灵,就是因为燚加注在我身上的封印,我逃过了他对众神的屠戮。
神明俱灭,生灵犹存。
我从幸存下来的生灵那里打探到,燚在邪域里找了三天三夜,终于在野兽的牙齿里找到了属于幽的东西——她的一丝怨念。他用万灵古燚盛放幽的怨念,以所有神明的神魂献祭,开启了某种神秘而强大的法阵,妄想将幽复活。可是……他失败了,邪域被无边无际的红莲业火包裹,所有神明都湮灭在了虚妄之中,消失得无踪无迹。
他也不例外。
那个天真的少年主神,那个绝美而孤独的女神……我最景慕的尊长,我最深爱的女子,他们都抛下了我……让我在没有尽头的长河里,一遍遍回忆起他们,一遍遍为他们的消逝而哀恸不已。
我多么希望我也能够为幽献祭自己的神魂,哪怕无法真正的将她复活,但至少我可以追随于她,而不是像如今这样被永远禁锢在水底,只能随着河川的奔流不息,飘进广阔的大海里。
我是云海的神灵,我明明该守护着天山,我明明该保护她。
深海的荆棘将我缠绕,它们繁衍得极茂盛,历经千百万年的时间,顾自凝成了一座庞大的岛屿,而我则在这座岛屿之下,日日夜夜思念着幽。
伤心时落泪的她;
担忧时蹙眉的他;
在深夜凝视着月亮的她;
将我轻轻拥入怀中的她;
开心时在岸边为我跳舞的她;
害怕孤独却被囚于孤独的她;
……
我的心在疼痛的无数次淬炼后,突然于某一日,生出了一朵洁白的莲花,纯净而优雅,与我曾在幽的手里看到花,一模一样。
我不忍让她同我被囚在这暗无天日的深海之中,于是我将她放在了岛屿之上,可是岛屿荒芜,就像我的心的一样,于是我又用残余的神力化了一幅幻境,里面有可爱的小草,有美丽的花灵,有温暖阳光,有奇珍异兽,有无尽欢闹……有它们的陪伴,她一定不会再感到寂寞。
这些……是如今我能为她倾尽的所有。我相信,她一定会很开心。
直到有人来到我的岛,他们将一个东西藏匿在最隐秘的角落里,殊不知岛上的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中,我将那东西拿了下来,发现是一块如火般炽烈的灵魂,烫得灼伤了我的双手。
这熟悉的感觉,让我想到了燚。
红色莲火,是他在邪域中以恶灵、他的鲜血和万灵古燚创造的火焰,色彩艳绝、状若莲花,作为送予幽的定情信物,又作为屠神的利器。相隔这么多年,竟又出现在后世。
那个时刻,我沉寂已久的怨怒陡然爆发,我将那块灵魂死死扼住,想要将其彻底粉碎,可是接着,我犹豫了。
事实上,我深知燚对幽有多么的重要。她曾告诉过我,她因燚而开化为神,自第一眼起便立誓终其一生为他而活,她将所有的快乐都依附在燚的身上,只要有燚在,她可以忍受天山的寒冷与寂寞。
罢了,罢了……我是个心软的神。
松了手,我最终还是选择将这块凝着红莲业火的灵魂留下。
有因有果,有缘有份。
红莲业火在此,或许不久的将来,那团盛着一丝幽魂的火焰……也能归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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