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天下宴然的帝国
刘弘很天真，“大母，万一减税减不下来怎么办？”
“为什么减不下来？想减，总能减下来。任何时候也不能让种田人饿肚子、让商贾从头亏到尾，这都是没天理。”
“大母，昨晚我查了功臣薄和关东诸国，每个家族要养活的人很多，要减税赋，这些列侯和藩国都要饿肚子了。”
太后一笑，指着长安城外广袤的原野，“孙儿，你看这咸阳塬，靠渭水的都是良田，再往北是草场，那里生活着一群群的兔子、梅花鹿、野羊和狼。这狼啊，天生就要吃羊鹿和兔子，所以这狼就必须比羊鹿和兔子少，哪天羊鹿和兔子不够狼吃了，怎么办？”
怎么办？小皇帝一脸茫然。
“屠狼！”太后云淡风轻地回头看着刘弘，“这天地间，草场上有羊鹿和兔子都很正常，但狼太多，就不正常。所以，这些年，大母在长安城里虽足不出户，但一直很警惕，感觉到羊和兔子日子不好过了，百姓日子苦了，就知道狼多了，就想办法减少些狼的数量，包括你的刘氏宗亲，和那些功臣列侯。这些不力田又要顿顿吃肉的食利者，要控制数量，不要威胁到羊鹿和兔子的生存底线。”
刘弘恍然。
太后讲得兴起，“现在我们就去东市和西市看看，看看羊鹿和兔子的生活如何了，是不是狼又多了？”回头吩咐宫人内侍跟随。
一队人悄然穿过幽静的俑道，转头就到了繁华的长安街上，扑面而来的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那种琐碎喧嚣的普通人的市井生活。和皇宫相比，是另一个世界。刘弘还是幼童心性，最爱看热闹。
“孙儿，以后出了皇宫，来到百姓中间，你就把自己当作一只头羊，要用心体会羊鹿和兔子的生活。回到未央宫，你就是一只拥有利齿和猛爪的老虎，要毫不犹豫地抑制、管控那些在你面前玩各种花样的狼群。狼才是你永远的敌人，兔子羊群不是，本质上他们是养活我们的衣食父母。所以，你要时时事事为食草的百姓着想，也就是为我们自己着想。”
“诺，大母。”刘弘似乎听明白了。
长安的繁华向来是吕矬心头的骄傲，她几乎是看着京都从满目荒芜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如今东市布满了各种琳琅满目的生活用品，从染料、食盐、丝麻，到普通金银珠饰，从东海的贝类到西方异域来的琉璃，应有尽有；西市则几乎是智识者的世界，到处层层叠叠堆满了旧典木犊简文和笔墨，更有手工精巧的业者把竹简削得平整规顺，整齐拢在一起叫卖。
以前刘盈爱逛西市，太后也不由跟随了儿子的足迹，牵着孙子的手，在竹简小摊前驻足。
那卖竹简的妇人眼光税利，一看驻足者的穿戴就知道不是普通人，立码笑逐颜开，“夫人，看看吧，我家男人认真削的，都是阴凉风干的，写上字保准不变形不开裂，放多少年都没问题！”
吕雉笑，“这一捆吧。子卿。”
宦官张子卿上前收简。但一捆显然比较重，一上手，就一个趔趄。吕雉刚把几枚秦半两给了小贩，“不好意思，要不一半吧。”
吕雉的手摊着，意思是把刚才给的钱再还回来一些。哪知那妇人看着手中的秦半两，像宝贝一样不太舍的还回去；并不是竹简卖不出去，因为有一群贵人围着，让路人以为这家的竹简特别好，所以又有穿戴体面像公子哥儿的也来买简，直接是一捆一捆的，给钱也很痛快。那妇人于是把别人给的铜钱，捡了几枚，放在吕雉手上。
吕雉掂了掂，手却不伸回来，“我就要回我刚才给你的一半。”
那妇人一看吕雉这么执着，也是无奈，马上伸手从钱匣里再摸出一枚铜钱放在吕雉手里，意思是多给你一枚，可以走了么？
刘弘一看，“老媪，您这不是赔本了吗？不用多给。”
吕雉那训练有素的手捡出那枚多给的铜钱，就觉察出问题。这枚钱太轻了，躺在自己手心里，只显得中间的方孔特别大，四周却又小又薄，像一枚榆荚。吕雉又从袖中取中一枚多年前自家的秦半两，后者沉甸甸的。那老妇一看吕雉手里还有一枚更重的秦半两，立码眼睛发亮，有些贪婪地盯着，显然想用更多的铜钱来换取。
吕雉立码问道：“现在这半两钱还能买什么东西？”
妇人摇头，“现在钱越发不值钱了，越来越难以买到东西了。”
“是钱铸得太多了吗？”
“唉，夫人有所不知，现在那些手眼通天的皇亲国戚，还有大户，关东有权势有势者，都在私自铸钱呢。”
太后并不为意，“私自铸钱本是合法，我朝钱币，能者可以多铸。毕竟开采铜矿，也大不易。”
妇人叹气，“要是那些人真去想办法开采铜矿也就好了。人家也嫌苦和累嘛，他们是把以前重的铜钱重新融化了，做成薄的轻的榆荚钱出来，刚才给您您也不想要呀。所以夫人，现在是好钱重钱越来越少了，劣钱轻钱越来越多了。不仅您不想要，我也不想要，太轻，存在手里没底呀。”
吕雉不动声色，“现在在长安生活比起前几年来，如何？”
“一看夫人就是大户人家的，不常出来。不瞒夫人说，现在生活倒是越来越好了，有吃有喝有事做，但就是东西也贵了，吃饭贵，孩子读私垫贵，自家建个房子也越来越贵，建房的材料也贵了。要不是因为这榆荚钱越来越轻，拿在手里有心病，日子当然更好了。太平日子嘛，大家对将来都有奔头。”
吕雉点点头，把一枚重的秦半两还给她，带着东西回去了。
刘弘年纪小，有诸多不解，“大母，刚才老媪说榆荚钱越来越多，是什么意思？”
随行的宦官张子卿笑言：“陛下，意思是，现在有能力的权贵列侯，包括东边诸藩国，私自把以前好的铜钱都融化掉，然后变成更轻更薄的榆荚钱出来，当然钱就多了。”张子卿说着，随手从路边榆树上折下一枝，拿给小皇帝看，“这就是榆树荚，每年春天都结成这样的果实，做汤吃倒也香糯可口，老百姓每每这个时候都爱打下来吃个新鲜。今天宫里就有这道羹。”
刘弘把一枚枚薄如绢的榆荚拿在手里，还是不解。
吕雉详细地为孙子讲解：“这外圆内方的半两钱，是渭水对面秦国留下来的，我汉定制钱币时，就觉得这钱不错，一直承袭到现在没改。相信大母我的眼光，我是商贾出身，这样制式的铜钱比起其他六国的钱币，易携带，也好用。但早些年，你大父在时，恨不得天天征战，我先在洛阳，后在长安，整日忙活社稷稼穑粮草之事，也没顾得钱币的事。再说，开采铜矿费时费力，很不容易，放任天下有能力者，私下铸钱，也是变相鼓励他们多多开矿。但，有能力铸钱者，也往往利欲熏心，他们显然利用汉策，没去开采铜矿，而是把这好好端端的秦半两偷工减料，把铸一枚半两的钱，改铸成又薄又轻的两枚。等于，天下粮食和物料并没有增多，这半两钱却无端增加了，所以，百姓买什么东西就变贵了。还有不法商贩又开始屯积货物，致使物价上涨，一石谷物贵至几千钱，这让百姓怎么活？所以，那些能铸钱的狼们，就和商贩一起，用这种方式要掠夺兔子和羊群的生活了。几年前，我曾经颁布过诏令，限制那些权贵列侯的铸钱权，统一由朝廷铸钱，钱的重量统一为八铢。但这两年，随着南夷起事和匈奴犯边，时不常要出兵征战，军费开支大增，没办法，钱又不够用了，所以那些擅钻空子的人又开始偷铸这些又轻又薄的榆荚钱来。”
“大母，现在怎么办？”
“孙儿，你永远要记住，征战打仗就是打钱，就是消耗货殖物料。所以战时，就要实行临时战时政策，这些薄钱，已经实行了，就且实行。但从今天开始，还是要把铸钱权收回来，重铸八铢钱。我们大汉的钱币需要稳定。只有钱货稳定，百姓对未来才有希望。百姓对未来有希望，我们的日子才能安生。”
“诺，大母。”刘弘比起刘恭来，显然更为听话乖巧。
当年底，太后与刘弘正在鹤灯下看丞相署由金曹起底的奏呈时，脸露笑容，显然陈平把八铢钱之事已严格管理起来。此时审食其进来，指着门外用马车拉来的文牍书简，“陛下，今年各郡县上报有关收成和治安状况的奏呈已经到了。”
太后笑着，“什么状况，你先大体说说，明后天我和皇帝再慢慢看。”
审食其也很开心道：“太后陛下和皇帝陛下可以安心了，我在丞相署里已和十三曹仔细堪验过，这些年太后陛下足不出户，天下晏然，大汉境内连续政通人和，百姓安心劳作，手工业者的货品通过商贩走卒走向四面八方；各个行业大家都丰衣足食，秩序井然，连捉奸犯科之人都很少，所以各郡监狱里几乎空空如也，连个犯人都很难看到，有些狱卒因无事可做，就在牢房门口开菜园了。”
吕雉听了，欣然微笑，“高帝开国，朕治国，把一个天下宴然的国家再传给子孙，这是我和高帝的夙愿。”转头向刘弘，“孙儿，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大母的使命就是把大汉局势稳定下来，人口增加，户籍恢复到征战以前的数量，再放在你手上。你的使命，就是让大汉继续昌隆发达，国强民富，最终平定北部匈奴和蠢蠢欲动的南越。”
“诺，大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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