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舂米歌
至于为什么把戚夫人关进永巷做苦力,而不直接杀了她。吕雉觉得,自己早想弄死她了,仗着年轻盛宠抢自己的夫君,还想抢后位,抢不动就干脆抢自己儿子的储君位,哪一项也够她死三次的。但为什么就是不想她死呢,怨念太深,恨太浓烈,一刀杀了,如何安慰过去那么多年从半夜惊起的梦魇?长恨余音,需要足够时间去化解。刘季不是很宠爱她么,不是赞她美、会唱歌跳舞么?不是欣赏她腰纤肤白杏子眼么?不是要给予她一切让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么?既然你安享了不该享的福,也该尝尝不该受的苦!偏就不让你这么容易赴死,让你活着,让你从宠妃的阶位上一头跌下,从养尊处优的昭华台一头跌进永巷,和以前侍候你的奴婢一起,做粗活脏活累活,让繁重的劳役长期厮磨你白嫩的手臂和心灵,让你从一个万众瞩目的宠姬变成一个粗使丫头,让你后半辈子每一口气都体会到人生炎凉、生不如死,让你每天看着壮丽的长乐宫和未央宫里的歌舞升平,陷入永生的悔恨之中!
亲眼看着你饱尝身心折磨老娘我才能痛快,才能解心头之恨!一刀死,便宜你。
所以戚夫人生活如何,太后是心知肚明的,比如被剥去华服,穿着奴婢的粗布衣,赤脚舂米……永巷的奴婢也是看人下菜的,都知道戚姬被太后极度厌恶,送来就是受折磨的,所以也不客气,言语上的讽刺都是轻的。
戚姬更是明了太后的用意,心里也积聚着怨恨和诅咒,多少个夜里,两人在梦里天人合一地激烈交战……
最终戚姬先熬不过身心的摧残,从身上撕下泛白的布,咬破手指,写血书,求人递给皇帝刘盈。这一招很冒险,一不留神会被太后劫去。但也顾不得了,太后看到更好,她心里有鬼,说不定有了自己的提醒,能良心悔悟。果真,这些血书都到了太后手里。只是太后没什么反应。
戚姬又央求守门的侍从和能进入长乐未央的奴婢去通报皇帝,皇帝没来;又大撒网见人就要求去通报太后,自己有话有讲。
太后还真来了。
在胜者威严的目光下,戚姬看着自己露着脚趾的肮脏鞋子,小声强硬,“要杀我,何不干脆点?我活够了。”
吕雉明晃晃地笑着,把她的一件件血书拿出来,顺便带出一卷竹简,“我不想杀你,只在此圈囿你,除了解恨,还有另一个原因:你老说先帝喜欢你和你的儿子,一直心甘情愿把帝位传给你儿子。其实你错了,直到先帝咽气最后一刻,我才明白,老头子喜欢谁和相信谁,完全两回事。喜欢谁不过是在一起欢乐一下,而真正相信谁,才会把辛苦打下的家业交给谁。”然后打开竹简,“这是先帝驾崩后,我在他枕边摸到的,先帝识字不多,但在最后一个月里,竟能歪歪扭扭描了几个字给我:雉儿,长乐未央木质,小心火灾;盈儿善良,别为难儿子;把家守好。”
戚夫人听了,嘴角抽搐,“我不相信!”
太后眯着眼,看着远方的天空,那里云卷低垂下有苍鹰和鹤羽的的影子,“你根本不了解先帝,先帝最爱最在意的是他历尽千辛万苦打下的江山,然后是他最舍不得伤害的儿女,至于所谓的宠姬,给了她她这一辈子所能得到的荣华富贵和无上的位置,已经够多了。我也是在先帝驾崩后,拿到这个遗诏时才明白先帝的良苦用心。”
“可是,先帝不止一次想杀了你!扶我当太后。”戚姬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还要嘴硬,败得太窝囊彻底,也是心有不甘吧。
“你是说有一晚在洛阳吧。其实还有一次,他都准备好了毒酒,还准备好了利剑,更准备好了一丈白绫,后来觉得勒死我太对不起我了,所以唠唠叨叨往椒房殿跑了好几次,被我大骂一顿,才给骂醒。如果刘季真想杀我,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我这么多机会让我驳斥和反抗呢?其实刘季不过是一再提醒我,他是如何经过思想争斗才把看护大汉的基业交到我手上,让我永远谨慎,永远要用十二分警醒来帮着他的儿子守护大汉。他并不是真心想杀我,只是警戒我而已。倒是你戚姬,皇帝给了你尊宠和喜爱,给了你你所渴望的一个男人的爱情,便不会再给你别的了。也是,一个歌伎,除了配得到爱情还能给你什么呢?所以,他最后把你交给了我,让我处置你。”
戚姬心惊,本能反驳:“胡说,毒妇,先帝不会这样对待我的!先帝已经给我留了诏书,先帝是想保护我的,让我回赵国和我的儿子如意在一起,当王太后的!”
太后轻蔑一笑,“你太天真了,像你这样没脑子又年轻美貌的女人平安到了赵国,该是多危险的事。皇帝怕被带绿帽倒是小事,他更怕你这样的资质平庸野心又被激发起来一心想当大汉太后的女人,被人利用将来祸害他的儿子们。一个宠姬,再年轻漂亮,一旦比起儿子来,当如草芥。”
戚夫人瞪大了眼睛,“不,不是这样!若不是你抢走了我的诏书,我现在早已在赵国了!我只要回到赵国,就不必怕你!先帝特意把忠诚能干的周昌派到赵国当丞相,而没有把周昌留给你!其实先帝早就想到了你这个毒妇的招数,已经把我们母子的后路想好了,只是我晚走了一步而已!”
“呵,”太后叹了口气,“你如果能聪明一些,再有脑子一些,没准刘季还真想器重你。他真想保护你,早就把你和如意一起不声不响地送走了,为何只送走他儿子,只把你这个祸害留下来?”
“是因为先帝还需要妾,还想看妾跳舞鼓瑟。难道临逝之前想守着你这个老太婆吗?”戚姬已不在意是否能更进一步激怒太后了,反正自己也没什么顾忌了。
“这就是先帝自私的地方,在这种危险时候,他只顾他儿子的命,却不顾你的,还叫你跳舞鼓瑟……你对先帝的作用,不过如此。”
戚姬片刻不语,呆呆地,“可是,先帝一生爱慕我——”
“先帝是宠爱你,把最后十年最真挚的爱情都给了你。你该知足了。”
“宠爱我,却不给我江山,也不让我活着?”戚姬脸色煞白,一时无措。
吕雉也难得叹口气,“这就是你的幼稚和让人担忧之处,宠爱一个人,就非得给他江山吗?你如此年轻,将来到了赵国,万一碰到一个野心家,让你爱上他,这江山你是给他呢还是不给?高帝早就想到这层了,所以才让我看着你。”
“陛下不会如此不信我!”戚姬没想到这一层,莫名胆寒了一下。
吕雉轻笑一声,意思:先帝是什么样的人,你不了解吗?继而喟叹:“你还真不了解他。先帝驾崩时六十一岁,我四十六岁,而你才二十七岁,碰到谁我都不能生育了,而你还有大把时间男欢女悦,诞下子嗣。这就是祸患。”
“陛下,没想到你如此想妾,你对妾未免太绝情!”戚姬看着高天,两眼泪水,一脸绝望,又深深垂下头去,“所以你才如此要折磨我致死,报过去十余年你失宠的仇怨?”
“哼”太后轻篾看了她一眼,“你这样才华配不上野心的女人,胃口又这么大,这么容易让你死了,我都觉得可惜。我不让你这么痛快地死去,我要让你就在这像奴婢一样劳作,亲眼看着我的儿子是如何做一个伟大的皇帝,如何把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我要让你生活得像狗一样没有尊严,但让你心服口服!”
太后至此离去。戚姬跌坐在地。
心里积怨说开去,如水库放闸一样,内心会减压轻闲一些。吕雉就把在长乐宫玩闹的刘家的孩子和吕家的小儿女都叫来,一起吃饭。正掀开铜鼎锅盖,就见冬儿过来,脸色不好。
“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奴婢刚才从永巷经过,听见有人唱歌了。”
“唱的什么,学来听听。”
冬儿看看刘盈,“奴婢不敢。”
“有什么不敢。唱吧,皇帝也是能文能舞呢,说不定还能谱成曲呢。”
冬儿就压低声音,“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太后当场就愣了。
刘盈有些尴尬,轻声,“母亲,要不把戚夫人换个地方吧。”
“为什么?”吕雉转而笑,“诗写得很好,比有名的才女唐山夫人的马屁诗文更具真情实感。”
“儿子是觉得,她毕竟是三弟赵王的母亲,要是三弟知道朕的母亲这样对待他的母亲,会心里不满,产生怨恨,赵国又自拥兵,将来会产生隐患。”
“是啊,迟早会带来隐患的。”太后也意味深长,“吃过饭,你回你的未央宫处理政务吧。我知道该如何对付。”
皇帝有点郁闷地吃完,高华的身姿步出椒房殿,蹬上高车而去。
太后午休也睡不着,带着冬儿悄悄去了永巷,远远地就听到贾麽麽粗声大嗓地骂人:“贱婢,能不能别唱你这破歌了?喝了秦椒水,你这破锣似的嗓子像鬼叫似的,求你别鼓噪我们等人的耳朵了,行么?”
戚姬一边奋力踩着脚下的连杆,一边用倔强的眼神看着远方的天空,“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刚唱完,就见面前慢慢晃过来一对影子,直到看到一双上等的锦绣鞋子。
“奴婢参见太后!”贾麽麽和旁边的奴婢马上行曲膝礼。
戚姬根本不理这茬,扭过头去,只管舂米,以示对敌人最大的蔑视。
太后挥挥手,下人马上都退去了。
“戚姬,你刚才唱得什么?”太后看看永巷四角的天空,很悠闲眯起眼。现在她比眼前这个女人更有资格显摆对征服时光后的不以为意和安享赢家的慵懒惬意。
“直抒胸臆,唱给我儿子的歌。”
“他又听不见,何必做这等无用功在奴婢中来恶心我?”
“敢做要敢当,太后怕恶心么?”
“我怕名声不好。”
“呵,太后真顾忌名声?”
“我在你这档子事上还真顾忌名声。我不想杀你,起码不是现在,你也应该有只知之名,老老实实地做一个低调听话的奴婢,睁大眼睛看着汉二世如何治理大汉,看着我儿子的荣光,看着我的荣光,然后在这角落里像牲畜一样,慢慢老去。到时,我可能会考虑给你一个位置,让你葬于先帝和我的合葬陵墓三百里的地方,每天你抬起头都能看到我,端端正正坐在你眼前!”
“毒妇,我偏不如你的愿!先帝明明说让我葬于他身边!”
“先帝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先帝可在长陵旁留了你的陵位?”
“没留我的,也没留其他妃嫔的。百年后,我自会和其他妃嫔葬于帝旁!”
“哦,这么有把握?”
“哼,要不杀我,太后就别忘了,我年轻,而太后太、太、太老了!就像先帝先崩于太后一样,太后也必先死于我之前!到时,我的儿子赵王自会来把我的尸身收于长陵先帝唾手可得的位置!即使我不葬于后位,又如何?”
“到时,你的儿子赵王会来给你收尸…….”太后遮手为棚,看着芍药簇后面粼粼渭水河,似喃喃自语。
“对!到时你这个老毒妇死了,而我儿子与皇帝却是亲兄弟!先帝晏驾前已把刘盈叫到我昭华台来,当着我的面,亲口让刘盈答应,他们兄弟永远不可相残!也永远不可听信任何人在中间的挑拨和离间!太子金口玉言,一一答应并手指高天发誓,永保他兄弟如意平安!所以,只要你死在我前头,只要我还活着,你这个毒妇的欢喜和胜利就只是暂时的!”
太后听完,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戚姬感觉说到敌人痛处了,不由哈哈笑着,高唱:“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太后回到椒房殿,执笔疾书,然后把白水叫进来,“你去趟赵国,把赵王刘如意宣来。”
“诺。”白水躬身接过帛书,转身出去。
审食其进来,“陛下,现在就宣赵王?”
吕雉面色冷峻,“再晚,他翅膀就硬了,在赵地就扎下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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