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戚姬建议：杀了皇后
刘邦马上站起来，深施一礼，“那就有劳诸位今后辅佐太子，好好治理天下，妥贴地安抚朕四方的百姓，朕拜谢！”
四皓和太子，也同时还礼，施施然向刘邦敬酒。
那天晚上，刘邦站在暖心殿的丹墀上，看着长乐宫甬道上众臣向外散去时，向那四位飘逸的世外老者和太子，惴惴然或惶惶然，鞠躬或拱手致意的情景，彻底放下心来，抹了一把老脸，手竟是湿的，有种因期待太久而喜极而泣的感动。但马上面临的问题是，如何跟爱姬交待？自己爱这个女人，越老越爱，仿佛她已是自己身上长出的一部分，不忍拂她心，更恐惧她因失望而疏离自己。自己老了，玩不动男女间各种逗闹嬉戏的游戏了，自己只需一份雷打不动的不离不弃和永久的忠诚。愈是纷争平息，储君既定，愈需要这份安定。
于是他坐到戚夫人身边，不无伤感道：“爱姬，朕也想尽了各种办法，做了各种努力——唉，你也看到了，也听到了，刘盈是天定，天势不可违呀。”
戚夫人绝望地瞪视着他，“皇帝之令也不可违？”
刘邦叹气，“朕是皇帝，说一不二，但也不能与天命抗争啊。”
戚夫人乜着，冷言，“天命就是那几个来历不明的老头子胡说一通，皇帝就信了？”
刘邦指着四皓背影消失的方向，“他们不是普通的老头子，他们是不世出的高士，高士出能令四方服，太子有他们四人辅佐，看来太子羽翼已丰满，扎根于大地，扎根于山川，扎根于百姓心中，朕也难以撼动他了。这些年来，你和如意天天驻足宫里，过着无忧无虑的富贵生活，除了缠着朕要储君位，并不知天下生灵饥饱，田税几何；而皇后和太子，不是随丞相行走于田间，就是来往于货市，他们比你和如意更知人生百态、百姓饥苦，比你们更有人气。这种人心所向，才是天命所归啊！爱姬，趋势已成，悔之晚矣。”
说完，刘邦也有点哀伤。怎么在自己眼皮之外，他们就弄成了？还有点小欣慰，好歹是自己儿子弄成的。
戚夫人更是内心哀伤不已，“皇上，您百年之后，妾不就听皇后摆布了吗？”
“是啊，防了多少年，吕雉这回真是成你的主人了！也是天命吧。”
戚夫人立刻放声痛哭，想道以后漆黑的命运，皇后如何能放过自己。“皇上，你负妾——”
刘邦强颜欢笑，“爱姬，及时行乐吧，你给朕跳楚舞，朕为你唱楚歌。”
“然后呢？”爱姬泪眼朦胧。
“然后，朕会与皇后谈谈，爱姬的将来。”
戚夫人也没办法，含泪跳起荒废多日的楚国折腰舞，一时泪水与舒袖齐飞，心意共窗外黑成一色。
刘邦也不知悲喜，含泪即兴把多日作，都没作完的诗，一气呵成：“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又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砰然，弦断。静止。
“皇上，为什么不杀了她？”
这句话轻轻说出来，如石破天惊。但戚夫人却分明在镇定地重新绑弦。去母留子，还用说么？
刘邦竟没反应，看着窗外，起身，离去。
皇帝在长乐宫转了又转，忌讳皇后，倒不知道该如何训诫她。刘盈称帝是跑不了了，如此悍母主政也跑不了了。若刘盈汉二世天定，皇后又是什么命数？
刘邦看看天，满天璀璨星光，也杂乱无章，倒看不透天相了。
吕雉知道自己已成为赢家，愈发谨慎起来，对刘长更是亲得不得了。亲刘长，一是自己觉得心里亲，就是自己的儿子；二是，给皇帝看，对你幼子都好到不行，其他儿子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在哄睡刘长后，皇帝的身影就晃了进来，不看皇后和孩子，看墙，看窗台，看窗台上插着数枝梅的陶瓷瓶。然后再看地板和帷幔。再然后，慢慢度到外室，在案子后坐下来，自己倒水喝。
吕雉给孩子盖实被子，低调，轻手轻脚走出来，尽量不碍眼地落坐在皇帝一侧，谦卑地给他的空杯再续上水。
“皇后，朕给你讲一个故事。”刘邦安宁地平视前方，伸出右手，指向窗外。窗外的方向正是渭水对岸秦国旧王宫的废墟，在残月下像无处安放的秦王室冤魂那样昭示着秦朝悲凄的大觞。
皇后面目严正，洗耳恭听，知道皇上要警戒自己了。秦国的故事，当年丞相从咸阳宫搬出来的秦朝史籍，自己平时没事可没少坐在这椒房殿里细细研读过，既然汉承秦制，自己可不是要知道秦朝都有什么故事、什么制啊。倒是皇上识字不多，又年年出去打仗，不打仗时不是在朝堂与那些功臣们调笑，就是跑到某个侯的家里，下棋拉家常……所谓猫有猫道，狗有狗道，这是皇帝独特拉拢臣子探明人心的方式。自己不是这种方式，自己是真的能从典籍中悟到教训的。难道现在皇帝像测验他的臣子那样也要测验自己了？不是你有没有能力测验我，而是你让我看到了你对我的不信任。
“这故事不是编造的，是真实发生在那个旧王宫里的，秦国第一代卧薪尝胆启用商鞅变法的是秦孝公，从此秦这个西垂小国在这个君主手里开始壮大。到了下一代君主，秦惠文王时——惠文王虽然是个个性有点类似我们儿子的秦王，但他在位也认认真真做了几件事：吃饭，睡觉，蚕食魏国。这是其一。其二，收了巴蜀粮仓。朕还是蛮喜欢这个文雅的君主，他的嫡子秦武王也有雄才，只是那孩子调皮捣蛋命数短了。继任的下一代，昭襄王，这个秦王朕很喜欢，昭襄王有眼界，有魄力，其雄智和野心都超出了他的父亲、祖父，但秦国此时并没有给这么一个雄才的君主大施拳脚的机会——”
吕雉笑了笑，“皇上是在说昭襄王有一个干政的母亲吗？”
“对！今天朕就来说说这个女人。她原是惠王宫中一个地位低下的小妾，但有私心，一心想立她最小的儿子为王，为什么想立最小的？她想当王太后，只有幼子才无法阻止她操弄秦国的命运。当时她的长子昭襄王赢稷还在赵国做质子，于是看到有机可乘的赵武灵王就把军队开到秦国家门口，强势要求立滞赵的庶子赢稷为秦王。形势比人强，这芈八子不得不同意弃幼立长。昭襄王继位时已经年满十九岁，但贪恋权力喜从政的八子，正值年富力强，就和这个雄才大略的儿子争权夺势。母子你来我往，纷纷扰扰，一直混战了二三十年。八子淫/乱，倒不足虑，关键是其能力有限，但可以用母权压制秦王，她把要来的权力转交给她的娘家人，那个同母异父的兄弟魏冉。魏冉倒是一个很本事的外戚，他能令秦国强大，也能把秦国玩弄于股掌之中令其差点灭亡！昭襄王毕竟是一代雄主，几十年来与母亲至少发生了五次夺/权大战！魏冉做秦国的丞相，有五次都被昭襄王给强撸下来！为了同这个坐在王位上的儿子对抗，这个热爱权力的母亲，还把娘家的两兄弟都封侯，把他们都抬至权贵、分享王权的层面，把昭襄王搞得苦闹不堪。当时秦王先前两代王经过商鞅变法，已经形成这样的国训：不再分封土地给王子王孙，慢慢削弱庞大的中上层食利士大夫这些家族，把秦国的力量握成一个拳头，东出击打六国。结果就是王太后的娘家人，一帮异姓人，外戚，把新打来的土地都分给了自己人，大搞复辟！这太后在开始争权时，还把惠文王的其余儿子能杀的都杀了，造成王室在王位传承时不稳，东方六国兵力合纵屯积家门口函谷关，当时要是那六国心稍微齐一点，大胆攻进去，这秦国都等不到秦始皇，就此灭国！而且这楚国来的太后，不仅一心谋利娘家人，给娘家人封候封爵，让他们在王城四处横行，飞扬跋扈，还在楚国攻打韩国时忘掉了秦国历代王的制衡原则，不去帮韩国，认凭楚国做大……楚国壮大，对秦国没半点好处。看看最后秦国灭于谁手？楚人！这太后一介妇人，没有主政头脑，远不及儿子一半，不让东方任何一国坐大，才符合秦国利益！后来，还做了一件极愚蠢之事，因为不喜欢楚怀王，一心想让与自己亲近的楚国另一个公子当王，就劫持了楚怀王数年，滞留秦国。说起来，楚怀王是个糊涂不合格的王，但由这样的王主政楚国，对秦国有利。但这自私短视的娘们看不到这一点，囚禁楚怀王，使楚怀王最终客死秦国。她不知道一个国家，国王是个象征，羞辱楚王就是羞楚国和楚国人。她复活了整个楚国的仇恨，所以才有后来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所以项梁当年起兵时，还要把一个有楚王血统的放牛娃找回来，立为新‘楚怀王’以凝聚民心！”
吕雉静静听着，心道，今晚你把几年没说的话都补上来了，不就是担心老娘与你儿子争权吗？
“皇上，您尽可放心，您的太子始终是汉境说一不二的人，我只看到盈儿立于九五之尊，便心满意足。”
皇帝摆了摆手，还没说完呢。
“想想前几年你的好女婿赵王张敖，朕只不过对自家女婿有点疏忽大意，有点疏于礼仪，赵国的丞相臣工死士们，就认为朕也羞辱了他们，事过多日还耿耿于怀去刺杀朕！朕当时为何不再让张敖复还赵国，因为朕担心！朕打下大汉，是要天下百姓忠心耿耿于我大汉！忠心耿耿于是刘家子孙！而不是一个姓张的小子，没有朕的封赏，他凭什么当赵王？皇后，你要理解朕解除异姓王的目的在哪里，天下只出一家，就是刘姓！我刘邦的子孙要重塑这片土地，要把天下百姓改造成大汉的子民，无论他们以后走到哪里，哪一年哪一世，都应该张口是：我乃大汉子孙，我乃汉人！这是朕的理想！这天下的百姓以后不再是秦人，不再是楚人魏人，不再是韩人齐人赵人，只能是汉人！我要给这片土地上百姓一个统一的新的名字：汉人！好，再说窗外的秦国赢家，一个小妾就因囚禁了楚王，折磨死了楚王，多年后，楚人项梁项羽用累积了几代楚人之怒之耻，倾楚遗民之力，一举拔掉了秦国！”皇帝把悠悠目光转向窗外，看着被项羽大火烧了数月的破败咸阳城，叹了口气，“根上的原因就在这里，一个女人的蠢行，最终毁掉了秦楚两国，让这两国人在几十年后还能自相残杀，最终各自灭国。”
然后室内一片沉寂。窗外的清冷的斜月照进来，如霜如雪，薄薄一层。
“呵，呵。”好一会儿，吕雉兀自笑了一下，陡然打破沉静，“皇上别担心了，您觉得我会像宣太后，与儿子争权，不顾及汉室的利益，最终毁掉大汉吗？”
刘邦看着那煞白的月光，面无表情，“朕是给皇后讲一个太后与儿子争权夺势的故事。警钟就在隔壁，需要长鸣。”
刘邦离开。
吕雉马上想，皇帝什么意思？不废太子了，变成专门忌惮我了？如此忌惮我，就只用一个故事警戒？
刘邦在明光殿走来走去。一会儿，中涓送来一个小瓶，拧开盖，倒在案上一滴，竟是有些粘稠无色的液体。
“皇上，这是南方湿热之地，一种三角头毒蛇的毒液，在酒杯中只需一滴，人会顷刻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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