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争风 2
第四十四章
明倩下意识地向薛映安瞧去，一瞧，却顿惊了神。
这慧仁乡君唇角虽挂着弧度几许，可那弧度太清太浅，自是未达眼底的，那眼眸……世上怎会有这样的眸子，犹带着最清最润的水色，却无丝毫潋滟浮动，倒像是沉寂静凉的深潭死水，压得人胸闷心沉。
明倩心怵：“甚么劳什子法子，还要牵扯上我。”说着便慌张拂袖，要起身避开。
薛映安依旧浮着静笑，轻淡的声儿却多了些力道：“倩妹妹性儿怯怯，若真想避嫡姐落难一事，那也是无妨的。”
明倩听得心口直跳，可依然强逞着要走：“这可是你说的。”
虽说这一避开，难免落个凉薄名声，可她直觉，总比她留在这儿更好些。
薛映安的凝了凝明倩那娇俏的脸蛋子，却是轻点了头：“脚长在你身上，左右我不能硬捆住你，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明倩不能拂她颜面，只能勉强道：“你……薛姐姐请讲。”
薛映安瞥了她一眼：“我在想，倩妹妹若真是胆小之人，或是虽对嫡姐暗藏敌意，却与此事毫无干系，关上门来不问不听便是，怎的会领了一众夫人小姐作团，打着忧心明欣的名头屡次冒犯？”
明倩的脸红红白白，而薛映安的话却是未停歇：“我不是随意疑人的性儿，只是即是忧心，为何现儿要走？”
“还有，佘氏是明欣的奶娘，非你明倩的，怎会与你打做一团？若真如佘氏所言，是想让明欣回头，怎的不先劝服明欣，或是禀了长公主或驸马爷，寻你这个庶出的二小姐作甚？！”
明倩最听不得这些个世家贵女一口一个嫡庶之分，本来惶恐乱跳的心，猛地被激起了一股子相争到底的气焰：“以父亲母亲的性子，指不定会乱棍打死大姐姐，许是佘氏心疼她，这才交代给倩儿这同辈人。”
“糊涂！”明欣动了真怒，将手里的茶盏重重磕下：“父母如何，岂是我们这些做小辈的能指摘的？况且母亲慈爱，父亲和善，又岂会是不分青红便以棍杖治人之人？”
茶盏的脆响随着明欣猛然迸出的冷喝，当即便将明倩打了个激灵，回神之后，方才觉察失言。
偏生外头还有与明欣交好的贵女插言：“一个是诋毁嫡姐，诋毁父母，全然不顾念家族名声之人，一个是身处险境，还记得维系周全之人，不用细瞧，便已能分明高低。”
明倩的脸色彻底青白了，比那冷烛幽光还要失色些，灵灵透透的眼珠子也不转了，生生定在那儿，像是被人硬镶上去的鱼目。
在场的夫人都是有脸面的，虽是为备皇家宴而来，可难保不会存着相看闺秀的心思，若是在这儿毁了声名，那便全毁了……
明欣知这庶妹受了激，却仍不解气，秀眉挑得高高的，正欲再说，却被薛映安轻轻按了手，她与她默契，当下便压了气住了嘴，由着她说去。
薛映安这才开口：“倩妹妹方才的话，明里暗里，甚是不妥，明处，便不宵我多说了，暗处，若佘氏是心疼明欣，更不会将此事禀了你，禀给公主驸马，无论如何处置，都是关上门由不得外人说道的家事，可禀给你，那便是寻了个没把门的葫芦，既丢了明欣面子，也最终会伤明欣里子。”
明倩闷得喘不透气，心子被绞得发慌，之前腾腾的气焰也被压下去：“我怎知佘氏为何要禀我，方才不过是我随意猜测，她怎的想的，你自个问她去。”
薛映安仍是笑着，只是那笑却是生冷：“佘氏自然是要询的，只是你满口胡话的糊弄我，我自然要追究个分明。”
明倩不甘：“我句句皆是实言！”
“实言？”薛映安嗤笑出了声，清淡的神色总算翻搅了许些波澜：“若真是实言，怎的我只问了佘氏为何会寻你，你却应的是佘氏禀告你缘由？想来，你应是早知了佘氏口中的事。”
明欣不合嘴，作了讶异的样儿，眉目间却是沉沉的：“怎的会？明倩，我当与你姐妹情分，自是比旁人更亲厚，怎的你听信了传言，不是先来与我对证，而是先呼呼的传开去，这可不是存心要下我的颜面？”
不待明倩回话，她又换了哀怮之色，失声道：“不，不，你不只是将话传开，你佯做不知，是铁了心要将此事闹大，那乌里八糟的脏水，你也狠得下心往我身上泼，你，你这分明是要往我朝那绝路上逼。”
她的声音倒不是装模作样的百转千回，只是失了少许以往的镇定，像是被冻得实严的冰面裂了丝缝隙，溢出许些冰凉的水花，便尤显脆弱不宁了。
周遭或愤或嘲的议论声儿愈来愈大，皆是向着明倩去的，她羞愤交加，再不知怎的应对。
“小姐，要不我们先去避避”她的贴身丫鬟扶了她的手，一面给她发软的腿脚借了许些力，一面向外头努嘴：“来日方长的，再作打算。”
明倩顺势望去，眼见着屏风再后头便是另一处门扇，相隔不过几步远，又正好绕过那些轻瞧她的夫人小姐，虽说落荒而逃实在丢人，可也比生受侮辱更好些……
她的心念刚动，口舌却突地不能使了，未待她回过神，腿脚却也被生生定在地。
“你过错兹重，替你姐证清白，也算是将功赎罪了少许。”薛映安目光斜疏，掠过明倩眼底的惶恐，伸手扯了玉瓶里的早梅，拿在手里细赏把玩。
随着她的动作，明倩的头竟不自控地点了又点，透过屏风瞧着，便像是她应了此事，薛映安唇间噙着丝丝薄凉，直将明倩冻在原地，这才笑开了：“早这般，便对了。”
又着扶桑去院头，挑了几位闺秀，先递了丝巾让她们遮面，这才道：“映安诚邀小姐们来这后头一叙。”
周遭的夫人小姐不明这慧仁乡君卖甚么关子，却不好拂她与郡主颜面，只得由她捣弄，眼见着那几位小姐款款行入屏风，那绣山纹水的白屏便被搭了通黑的厚布，不透光也不见影了。
众人不见其影，只听得窸窸窣窣的声响，自是面面相觑，不多时，黑布屏风被一道挪开，竟是六五个携手并坐的丽人，着的皆是寺院素衣，被浆洗得有些发白，便像是笼在烟雨里时隐时现的空蒙山色，虽是寒夜，但脚边打着好几个烧得旺旺的火盆子，倒也不觉冷了。
却是那通议大夫家的小姐向春容先悟了：“敢问乡君，可是在效仿旧时唐伯虎点秋香之举？”
薛映安赞许地瞧了她一眼：“向小姐是明眼人。”随即又转头凝向堂下的男子：“你即是口称明欣与你有私，想来从这些闺秀中识出她，应是不难。”
那男子倒是生得端方，白净的皮面，靛色的直襟长衫，处处透着文雅之气，瞧着哪像是败坏闺誉，不安好心之人，薛映安神色不太好，直拿眼睨着他，心道：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男子被她睨得不自在，听了她的言更是心口直跳，这慧仁乡君，莫不是知晓了甚么？他的眼左右游移了半晌，却不得半分提点，无奈只好将眼搁在堂上的丽人上。
细看才发觉，那几位被点出的闺秀，眉眼间皆是有几分相似的，俊眉修眼，顾盼神飞，都是态生两靥的春花娇颜，都有身出名门的贵气端方，也夹着许些面见外男时的自持自矜。
男子傻眼，薛映安便冷声道：“唐伯虎点秋香，受的是隔面纱的考验刁难，如今你当着面也识不得你的意中人，这便是是你口称的情深义重，两情相许？”
男子心愈发的紧了，强笑着辩驳道：“乡君误会，小生只是倏然面见这么多花容月貌的小姐们，一时有些绰绰不安罢。”
薛映安的唇又浮了笑，那笑又冷又浅，是似能透光，随风转逝的浅淡轻薄：“倒是有些急智，也罢……现儿你应说了。”
男子的眼急急的移着，总是不能落定，他刚要惴惴指向其中一位闺秀，却突然瞥到一旁僵直站立的丫鬟。
那丫鬟虽与下人们一般打扮，可伫立在一堆平平常常的下人里头，尤显身姿轻盈，气度不凡，虽微低着头，可依然能辩清那画儿似的眉眼，娴静似那照水娇花。
男子不禁生了疑，又见那丫鬟在他打量时，将头愈埋愈低，身子也渐渐如那木桩子似的，愈发的呆木不自在，更是疑窦丛生。
“教你指出明欣，你往那丫头堆里打转作甚？”那清淡平和惯了的慧仁乡君动了动脚，催促道。
男子当下便定心了，又瞧见那丫鬟鬓发虽绾得好好的，可末端却有些卷曲，瞧着像是湿发未尽干，当下便扯了胸有成竹的笑：“小生的眼往丫鬟处去，自是因乡君将小生的意中人，扮作了丫鬟，这可实在算不上考验。”
话罢便挣脱了挟制他的人，上前去，扯住了那丫鬟的手，或许是惶恐，或许是畏惧，那丫鬟全然忘记挣脱他，只余一双水杏似的美眸，又惊又怯的点着珠光。
男子自信择对了人，将那纤纤素手捏得愈发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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