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跟着蕙妃之后许无言就轻松了许多，而且碍于蕙妃的面子，也没人敢那么明目张胆地欺凌她。蕙妃平常无事，还是静静坐在窗前，翻看那几本都要翻烂的游记。
许无言倒是落得清闲，于是就自己找些事干。她把花圃里那些堆放得高高的破旧桌椅板凳敲敲打打拼凑一下，最后竟然真的拼出了一张大桌子和几个凳子，全被她摆进蕙妃的房间。蕙妃偶尔放下手中的书看几眼，虽然知道这些桌子凳子都是多余，因为冷宫不会有人来做客，她也不劝许无言停手，而是淡然笑笑，毕竟在依云殿中并没什么事情可做，找些差事打发打发时间也好。
等花圃中的杂物都被移走之后，破败的花草终于见了天，许无言又开始用自制的小锄头小铲子侍弄花草，她知道这园子里种的都是芍药，那是她的娘亲最爱的花，以前镇王府也种了许多这些花，可惜后来一把火全烧没了。
除夕之夜，整个王城张灯结彩，连冷宫也挂上了大红灯笼，妃嫔们虽然仍是戚戚怨怨、疯疯癫癫，但在这样的日子里也还是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拿红纸剪了窗花贴在各处，给往日里冷清的依云殿添了不少喜气。
许无言还守在花圃那里，前几日她贿赂别人帮她传话，这天趁着除夕宫宴，青黛托人给她带进去些芍药枝子，许无言正奋力刨坑把枝子栽到土里。
紫鸾殿中除夕夜宴的丝竹管弦之声丝丝缕缕飘进依云殿，可是那份热闹与繁华都与她们这些人无关了。微微细雪飘飘洒洒，不多时许无言的身上就披了一层雪，但她没有停下来，依旧干得热火朝天，常年冰冷的双手也有了温度，如同之前陆是的怀抱一样温暖。
今夜陆是和季然衣一定会一同守岁吧。
丝竹之声更加响亮，而许无言内心却更加寂寞。她终于把芍药枝子都栽进土里，然后又蹲在那里数着花圃里的枝子：“一，二，三，四，五，六……”
“二十七株。”
蕙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许无言转过头，发现蕙妃身上也披着一层雪，她静静站在花圃边上，捧着一个手炉，见许无言疑惑的眼神，她笑笑，又重复一遍：“二十七株。”
许无言起身，抖抖身上的雪，然后跨出花圃：“蕙娘娘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有待在屋子里？”
蕙妃递给她一方帕子，让她拭干净手上的泥土：“我想看看雪，也看看你。”
两人踱步至屋前的檐下，看着飘摆的雪花，许无言问道：“蕙娘娘为什么看我？”
手炉中的炭火早就灭了，蕙妃将手炉放在一边，望着花圃说道：“你侍弄花草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个故人，她最爱这些花了，芍药，我跟你讲过我年轻时候的事吗？”
许无言摇摇头说道：“没有，不过我知道蕙娘娘年轻的时候，一定同现在一样，是个果敢决断的香草美人。”
蕙妃对于无言的夸赞很是受用，开心地笑道：“你这个丫头嘴可真甜。香草美人我倒真当得起，不过却没有你说得那份果敢决断。”她开始讲述自己的过去，神色忽明忽暗，“你知道吗？我和曾经的镇王妃是随师父在江湖卖艺的艺人，因色艺双绝，一时轰动大江南北，人称‘华彩娘子’，那时人们只要提到池蕙娘和许青葙就没有不夸赞的。”
蕙妃自顾自地解释道：“青葙就是故去的镇王妃，她真是个绝色美人，多少公子见她一面之后再也放不下，求亲之人数不胜数，我们的师哥对她也一直有情，可她却都不为所动。直到后来她遇到了镇王，两人一见钟情，镇王对她一片痴情，先是为她遣散了府中姬妾，日日陪在她身旁，后来更是不顾先帝反对，坚决娶青葙为妻。两人婚后恩爱如初，因青葙一直没有生育，她才让镇王重新召回了姬妾，后来青葙生下了可离，镇王更是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她，可离这丫头，小时候真是讨人喜欢。那时我很羡慕青葙呀，遇到这样的深情男子，有这么美满的一个家。”
无言看得出蕙妃眼中的艳羡之色，可她却没法被这个故事打动，这些故事她不知道，但已经不重要了，她只知道再深沉的爱也比不过父王对权利的渴望，他对于王权的野心最后葬送了娘亲的性命。她还清楚地记得父王生辰那日，娘亲穿上了最漂亮的罗裙打算为父王献舞，娘亲的舞姿一直都很美，可那日她却没能见到娘亲精心排练的舞蹈。
因为在那一天，父王的生辰变成了娘亲的死忌。
在镇王府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时，菲姨娘带着官兵忽然而至，娘亲刚开始惊慌地搜索着四周，可四周只有恐惧的下人和凶神恶煞的官兵，搜寻无果，娘亲最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许无言清晰地看到泪珠从母亲紧闭的双眼中滑落，打湿了娘亲的睫毛。她挣扎着想要跑到娘亲身旁，想要为娘亲擦去眼角的泪水，想要柔声安慰娘亲，可是苏嬷嬷拉住了她，苏嬷嬷紧紧挟着她的身体，捂着她的嘴不让她出声。
官兵持刀小心翼翼地向娘亲逼近，人群中不知是谁射出一支冷箭，射伤了她的右腿，娘亲顷刻跪下，官兵们即刻将包围圈缩小。娘亲挣扎着站了起来，腿上因箭伤流出的血打湿了罗裙，望着眼前的景象，她突然悲怆一笑，吓得官兵们向后退了几步。他们在害怕娘亲，害怕得连手中的刀都拿不稳，如同娘亲是个邪祟，如同她的笑具有无限杀伤力一样。
娘亲慢慢睁开双眼，她怜爱地望向许无言，无言眼见着她抢了身旁侍卫的佩刀自刎身亡而无法阻止，娘亲手中的“忆春瞳”随着身体的跌落摔在地上，即刻粉碎，殷红的鲜血慢慢浸染她身上嫣红色的蝉翼纱，红色叠上红色，却是那般惨烈，娘亲的生命就这样随着鲜血流失掉了。前一刻还沉浸在幸福中的美丽母亲，下一刻就变成了冰冷的尸体，那双温婉秀美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许无言看着官兵从自己面前抬走娘亲，几度哭死过去，而她的父王，那个声称最爱娘亲的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
“那蕙娘娘呢？”许无言不想再听这个故事了，再美好的开始也抵不过结局的惨烈，这不是个美满的故事。
“我？”蕙妃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她叹了口气接着讲道，“我当时太年轻，也太任性，觉得自己才色无双，一定要这世上最有权力的人相配。那时却遇上了他，他说要带我离开，游荡江湖，相携天涯。我虽然很想和他走，可心里仍堵着一口气，想要证明自己的魅力，”她苦笑道，“没想到最后我真的做到了，却也失去了一切。”
蕙妃陷入无限的懊悔之中，良久才抬起头看着许无言，语重心长地讲道：“人这一辈子最难的，就是看清自己的心。芍药，我错失了那个机会，无法重新回头。可你还年轻，还有好长的路要走，你比我看得透，从来是顺心而活，希望你能坚持下去。”
许无言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晶莹的雪花落在她的手掌心，乖巧又安静地融化成水珠，她折起手掌，神色落寞：“蕙娘娘，我明白自己的心，却不明白他的心。”
就像独自提着灯笼走在漆黑的巷道，照亮了自己，却看不清别人。
“我倒是明白他的心，那么赤/裸/裸摆在我的面前，”蕙妃眼中失色，“可是，我看清了所有人，却独独忽视了自己的心。如果能够重来一次，我多希望跟他走，西风塞北，大漠仓崖，永不分离，可却再没有那个机会了。”
雪花簌簌飘落，屋宇一夜间全白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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