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太阳慢悠悠地从地平线上升起，照亮大半部分的夜幕，西边淡薄的夜色中稀疏的几点星，无声无息地喁喁私语。夜色仿佛墨滴侵入清水的回放，毫无声息地消退，直到一点痕迹都不剩。

　　东方那抹赤红也渐渐变淡，最后被稀释至完全看不见，只余一轮朝阳明晃晃照耀着大地。

　　不见青山，不见绿水，空旷的地面只有一架马车停在一块石碑旁边。石碑经过长时间的风吹日晒，已经有岁月痕迹，碑面满是缺角与划痕。不过上面的那个“荣”字依然清清楚楚，离很远就能瞧得出。

　　马车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和旁边那块石碑一样孤零零停在荒野中。这时布帘微动，先是从中露出一只白皙的手，而后从车厢里走出来一个女子，她一言不发，面目清冷，唯有一双眼睛带着无限风情，却又在此刻失了色。

　　八年了，即便千万个不愿意，她还是回来了。许无言站在砾城与荣国的交界，望着那块冰冷的界碑，她知道自己这辈子仍是逃不过宿命。

　　人皆知，来到北隅的砾城不去香水居品一杯茗则是有虚此行。这砾城是三国交界处的一个小城，它地理位置优越，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易守难攻，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荣国，北满，大春三国原来为了这个小城以莫须有的名目发动过无数场战争，砾城连年战火纷飞，死尸遍地无人收殓。每当夜幕降临，冷风呼啸，好似万鬼哭嚎，是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鬼城。

　　然而，常年战争导致国力衰微、国库开支不济，也渐渐让三国国主失去了对它的兴趣，任由它成为一个无主的鬼城。直至有一天，砾城来了一个人，无人知道他的来历，他占城为主，命人收敛尸骨，修葺楼宇，加固城墙，收留因战火所致无家可归的百姓，砾城渐渐有了烟火气。然而，对于此人的所作所为，三国国主一改往日兵戎相见、针锋相对的态度，反而视而不见，任由此人管控整座城池。后来这里人丁渐渐兴旺，又开拓了市场，有了来往的商旅。四方来使、八方来客，砾城一日比一日繁荣昌盛，短短二十二年的时间，砾城就发展成三国交界的一方乐土，成为一时奇谈。

　　数月前

　　陆是紧赶慢赶，终于赶在青桂节之前来到了砾城，看到城中一片繁荣祥和不禁感慨良多：“现今荣国与北满的关系可谓及其恶劣，想不到在这砾城之中两国百姓倒是相处和睦。”

　　“少爷说的是，现在京都内那可是谈“满”色变，想不到这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不仅是荣国和北满，这里商旅的服饰各异、言语纷杂，一看就不止三四个国家的商人，看来这里真跟传言里的一样是一片安和的乐土，少爷，我们还真是来对了。”陆三里附和道。

　　“对呀，不枉我走了这么远的路。”陆是沉思道。

　　陆三里不满地抱怨道，“少爷一路上都骑着马，可没见哪里累着了，我才真是走过来的。”

　　陆是瞥了他一眼，拿扇子敲了一下他：“话多，平日里赏钱不也是你拿的最多吗？当初不知是谁哭天喊地的非要跟过来，现在倒学会抱怨了，我看你就是欠收拾了。等咱们安顿下来，定要罚你把陆家家规抄十遍。”

　　一听要受罚，陆三里马上求饶：“别呀别呀，少爷你明知道我最讨厌识字写文的，我以后一定好好伺候少爷，不会再抱怨了。这会儿都到中午了，少爷一定饿了吧，少爷在这等一下，三里马上就去打听打听这里最好的酒楼！”说完立马跑去找人打听。

　　陆是对陆三里这个耍宝的样子实在没办法，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不一会就见三里兴冲冲地跑回来，“少爷！少爷！快走！快走！”不等陆是发问，三里牵上陆是的马直往前冲，穿了两条街又换了四条路终于在一家名为“香水居”的酒楼前停了下来。

　　陆是盯着“香水居”三个字看了片刻，轻笑一声：“你倒挺会挑地方。”

　　“这是自然，”陆三里缓了缓呼吸兴奋地回答道，”三里刚才都打听过了，这“香水居”虽然是以他们的茶品响彻九国，但它实实在在是个酒楼。不止可以来此品茶，他们也做打火住店的生意，而且这里的菜色可是砾城最有名的，价格昂贵尚且供不应求，平日宴席都是要预定的。不过咱们来得巧，这几日东家有喜事，连开三日的福德宴，期间饮食都是免费的，凡是递上名帖的皆可入场，而恰巧今日就是最后一日了。“

　　“竟会这么巧，那我们进去看看。”

　　“好嘞！”三里觉得他们运气真好，早都听说过砾城“香水居“的茶水乃是一绝，本想着来砾城之后一定要央求少爷带他来此一尝佳品，不想刚来就碰到了这额外之喜，他们真是不虚此行。

　　递过名帖，陆是由茶楼的伙计引至二楼厢房。陆是一路观察下来，发现“香水居”共三层，且整个酒楼布局清新淡雅，多是以素绢与绿植装饰，二楼回廊挂着三色琉璃珠帘，轻风吹拂，珠子相互碰击发出叮咚碎响，从二楼廊间可看到院中栽满了奇花异草，行走间拨动款款香气。只是陆是感觉很奇怪，酒楼虽大，却极其安静，除了风吹珠帘的碰击声，就只有三人走路的脚步声。这里并没有敞开式的大堂，全是一个个隔间，而且隔音效果很好，经过隔间的时候里面的声音几不可闻。未等陆是发问，三里就开口了：“这香水居这么大一个酒楼，怎么会这么安静？”

　　伙计对这个问题倒没感到惊讶，想来不止他们有此疑惑吧，他回道到：“姑娘最不喜欢吵闹，因此将酒楼改成这种格局，这厢房的密闭性极好，也只是在外面听不到动静，里面却是不禁言的。也是因为这点，大家更愿意来此处谈事。因此不仅没有影响酒楼的生意，客人反倒是越来越多了。”

　　三里听到“姑娘”二字，猜测这酒楼的主人可能是个女子。没想到这颇负盛名的一间酒楼竟然是一个女子经营的，真是可敬可佩。他偏头看了一眼陆是，见他并无任何惊奇之色，越发觉得自己有些少见多怪了。

　　伙计将二人引至西廊最里的“水香间”，陆是打开窗户看到远处的桂花林，云轻雾幻，风送清香，屋檐处的惊鸟铃叮铃作响，品尝着由取自青牙山的山泉泡制的兰贵人，他终于知道大家花重金只为来此喝一杯茶的原因了。在这里仿佛可以忘却一切，只是听风饮茶便能满足。

　　见陆是在窗边沉醉了许久，三里轻咳了两声提醒他。陆是回过神发现刚才的伙计一直静立在房中，于是吩咐他先下去，伙计告诉他们拉动墙上的“唤铃”自会有人前来侍候。

　　等伙计离开，三里一下子呼了好大一口气，陆是疑惑他的反应。

　　“少爷注意到没有，这酒楼的伙计跟别处的不一样。“三里答道。

　　陆是挑了一下眉：“除了长得比你好，穿的比你好，还有哪里不一样？”

　　三里噘嘴，努力思考了一下，想找一个合适的词表达：“气势，气势不一样。”

　　“哦，”陆是感到新奇，“你倒是长进了，气势也能看出来了。”

　　“跟少爷时间久了，自然要长进，”三里笑道，“刚刚我观察了一路，觉得这酒楼的伙计一点不像伙计，他们姿态不卑不亢，倒是比咱们京都的世家公子们还优雅体面，仿佛咱们不是他的主顾，倒像是来他们家做客的同辈之交。虽说我也是见过世面、从大府里出来的人，可跟他比起来就觉得矮了一节，刚刚一路我可是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给少爷丢脸。”

　　陆是笑了，抿了一口茶，三里说得倒是没错，他开始也以为这人是个年轻有为的少东家，后来得知他是酒楼的伙计的时候也确实惊讶了一下。不过觉得既然来到这么神奇的城池，这样的事应该也不足为怪了。

　　“少爷，我饿了。”喝了许久的茶，三里终于小心翼翼开了口，之前他的肚子就在咕咕乱叫了，只是见他的少爷一直安静地品茶，不敢开口打扰，只能先以茶水充饥，想不到却越来越饿了，这会儿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口。

　　陆是盯着墙上的一根绳子，三里会意，兴奋地说道：“这就是刚才那个伙计所说的唤铃，少爷我去拉！”

　　说着三里兴冲冲地起身，却被陆是按了下去：“不用，你在这叫人。”

　　三里疑惑地看向少爷，之前那个伙计明明说过叫人的话就拉动铃铛，怎么少爷还让他开口叫人，难道是少爷刚刚走神没有听清楚，他正想再解释一遍给陆是听，可看到少爷不容置疑的眼神，只能把话咽了回去，对着门喊道：“伙计，伙计！”

　　盯着门口静静等了一会儿，根本没人回应，三里又喊了几遍，还是没有伙计出现，他正准备出门去看，陆是放下手中的茶盏，摇了摇头说道：“去拉铃铛吧。”

　　虽然觉得少爷有些反常，但三里还是照做了，他走到门旁，拉了拉一根一指粗且底下缀着流苏的绳子，绳子顶部有一个小小的铃铛，随着绳子的晃动发出细小的叮铃声。三里纳闷，刚刚自己的声音那么大都没人听到，难道这个小铃铛的声音会有人听见吗？

　　他刚放下手中的绳子，雅间的门就从外面被人打开，一个伙计进来询问道：“客人有什么吩咐？”

　　三里看看那个伙计指着绳子问道：“你还真的能听到？”

　　伙计明白了三里的意思，笑道：“客人是第一次来吧，这就是本店的特色，”见三里有接着询问的意向，伙计转口问道，“客人有什么吩咐吗？是点菜还是上酒？”

　　三里对于他转开话题的举动明显很不高兴，正打算说教一番，陆是开了口：“把你们店里的好酒好菜都上来。”

　　“是，客人稍等片刻。”伙计不再理会三里，退身而出。

　　酒菜俱齐之后，三里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狼吞虎咽起来。而陆是却无心饮食，只是若有所思地喝着莲自白。他从进来到现在，并未发现这香水居有何异常之处，虽然布局与其他酒楼有所不同，可也谈不上奇怪。他想起临出发前父亲对他的嘱托：“我儿，你替为父去一趟砾城，查清砾城城主是谁，摧毁他对砾城的控制，此行对我们所谋之事至关重要，我不放心别人去，因你与前朝牵扯不多，很难被怀疑，如今你是办这件事的最佳人选。我们之前查到这个香水居与砾城牵扯甚多，你此去就先从这里下手，弄清楚这酒楼的玄机。到了砾城自会有人与你接应，若有危险即刻撤出，切不可轻举妄动！”

　　“少爷，你在想什么？”见陆是面有忧虑之色，三里赶紧咽下口中香喷喷的炙肉，拿袖子抹抹嘴巴询问道。

　　“没什么，”陆是把玩着手中的白瓷酒盏，“吃过饭我们去外面逛逛。”

　　一听有的玩，三里马上兴奋起来，他重新拿起筷子，把肉夹进碗里堆得高高的，回应道：“好好好！”

　　酒饱饭足之后，陆是询问酒楼的伙计附近的好去处。伙计推荐他们去了石狮街：“石狮街临近城郊的千亩桂花林，这桂花林是私人财产，旁人没得许可是不可以进去赏桂。十日后就是青桂节，到那日桂花林会向游人开放，而现在集市已经开起来了，其中摊铺林立，货物纷杂，倒是热闹，想要置办什么东西此时去正好。过几日赏桂之人蜂拥而至，反而麻烦起来了。“

　　陆是后悔来这里了。日头已然偏西，可是石狮街仍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陆是与三里费了好大力挤进去又费了更大的力气挤出来，出来才发现钱袋被人顺走了，三里急得抓耳挠腮，自责不已：“都怪我，都怪我，少爷放心把东西交给我，可我连东西都看不好。”

　　“先别着急，你想想东西是什么时候丢的，其间发生过什么异常的情况或是见到什么奇怪的人吗？当时的情形你还记得吗？”陆是问。

　　“街上人这么多，那时我只顾往各个热闹的地方凑，根本没注意到什么异常，”三里抓抓脑袋，突然想到了什么，“我想起来了！那时候我突然看不到少爷了，正在四处观望，一个姑娘突然撞了过来，还没等我说什么她就急忙走开了。一定是她！在这之前我还在买糖人，之后找到少爷就出来了，所以一定是她！”三里坚定地说。

　　“你还记得她的样子吗？”陆是问。

　　三里回忆道：“记得！记得！长得还挺漂亮的，笑容甜甜的，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如果见到了我肯定认得出来！”

　　“哦？你观察的倒是仔细。”陆是笑道。

　　“她跑开之后还转头对我笑了笑，因为觉得是个漂亮的姑娘，当时我还沾沾自喜，自然记得清楚，”然后又愤愤道，“谁会想到漂亮的姑娘竟然也是个小偷！”

　　陆是觉得真是大意了，没想到刚来到砾城就发生了这种事。整个石狮街人这么多，想要找到那个小偷更是难上加难。

　　陆是想这事还是先报官，经人询问才知在砾城报官倒并非是件轻巧事。砾城中人员纷杂，各国虽然不涉政，但仍会委派一名丞令在此维护各国百姓。案件由牵涉其中的各国丞令自发组成公堂，解决不了的案件再上报城主。由于手续繁杂，大家往往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且砾城民众向来和睦，很少发生纠纷，因此各国丞令基本无所事事。

　　从荣国丞令府出来，陆是作别荣国丞令司马述。对于这件案子，司马述既不推辞亦不热情，陆是便知想要追回财物恐怕希望渺茫。财物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包裹中的其他东西，陆是只怕里面的东西被有心之人得了去，那他此行怕是要无功而返。

　　“少爷，这可怎么办？”从丞令府衙出来后三里担心的问，“现在我们身无分文，这里距离京都又那么远，怕回去都要饿死在路上了，都怪我不好，没有看好咱们的财物，害的少爷跟我在这受苦……”三里着急得要哭出来了。

　　“少爷，要不咱们把老爷的名号搬出……？”三里突然想到什么。

　　“不可！”未等三里说忙，陆是打断道，“以后这种话不可再说，砾城不比京都，这里鱼龙混杂，人心难测，况且咱们本来就是瞒着朝廷出来的，这司马述也非什么可信赖之人，若是告诉他们父亲的身份，那咱们很可能前功尽弃。另外被盗走的东西里也包括‘公子笺’，现下根本没有表明我身份的东西，他们若信还罢了，如若他们不信，到时候被安个罪名，轻则杖打几棍，重则收监下狱，到时候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啊？这么严重！那少爷我们现在怎么办，难不成真要少爷你跟我露宿街头吗？”

　　“不忙，先把你的肚子填饱，剩下的事到时候再说。”陆是倒是镇定。

　　“是，是，三里都听少爷的。可是现在咱们去哪填饱肚子？”

　　“香水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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