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刘修撰，信收到了？”判官殿里，雷司正语气生疏问道，装作不经意地打量着刘山重。

　　“收到了，雷大人。”想到昨晚青蛙背信筒的样子，刘山重心里十分复杂，怎么也不能把那滑稽搞笑的送信方法和面前这个神色严肃的中年男子联系起来。

　　果不其然，雷司正看出刘山重所想，发出个不屑的气音，“姓赵的又弄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刘山重不解地看着雷司正。

　　雷司正深深看刘山重一眼，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很是为难的样子，眉宇间的不屑却深刻在他眼角纹路中，怎么也藏不住。

　　“刘修撰，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他顿了顿，“这样跟你说吧，你应该也去过那所谓的铺子了。账本见过了吗？”

　　刘山重：“看过了，上面已有些记录。”

　　“嗯，前一个督官，叫马缺，他原是我们巡护司的一个鬼吏，和你颇有相似之处。”

　　雷司正动了动，身子又向椅子中陷入几分。

　　似是感到有些好笑，他抬起眼皮瞅瞅刘山重，难得称赞道：“不过刘大人这一身好皮相，倒是远远胜过马缺那人。”

　　刘山重不语，雷司正兀自说下去：“想必刘修撰也懂得，还魂回阳可能导致阴阳错乱。精魄因此魂飞魄散的例子，并不少见。”

　　“那么督官的人选，自然要选格外稳定、不易被阳气所扰乱的魂魄。”

　　“马缺和你，还有前面的每任督官，都有这么个特质。”

　　桌上的茶水已经半凉，却没有人去动。

　　“为何具有此种特质呢，刘修撰，我说得直接些。你们生前都是碌碌无为、几乎一事无成的人。只有像你们这样在阳间过得还不如阴间的，对于还阳并无太大欲望的，才能老老实实地待在这个位子上。”

　　“刘修撰一表人才，应该不会自作聪明，以为自己是多受信任、多被看好才当上督官了罢。”

　　雷司正语气稀松平常，也许是见多了鬼生百态，更可能是根本没把刘山重放在眼里，他没留一点情面，犀利道出真相。

　　宽阔的房间内回荡着他掷地有声话语的回响。像一波波冰冷的潮水，顺着脚底涌入刘山重的身体。

　　阳间二十二年，阴间半年。刘山重自认已经历过不少，无论今后见识到如何不堪的真相，都能云淡风轻、泰然处之。

　　可真到了这一天，也就是当下，被初次见面的高位阴官当面告知真相，他虽能保持面色如常，身体还是控制不住地有些僵硬。

　　不知几时起，心中久违地开始翻腾。像是一壶被烧开多次又冷却多次，已经所剩无几的水，再一次激烈地沸腾起来。

　　生前的记忆被撕扯出来，却零落一地拼凑不起，心口有什么呼之欲出，刘山重继续沉默着。

　　根本没在乎刘山重的反应，雷司正目光移向窗外，看着浓墨一样的天，想要快点把话说完走人似的，突然转换话题，“刘修撰似是对送信人有些疑惑。”

　　滚烫的热水被硬生生逼退了热度，恢复到温和的状态。

　　谁知道这温和底下是不是积蓄着难平的火焰。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刘山重轻笑着答道：“没错。关于送信人，我是有点疑问。”

　　时间仿佛倒退到雷司正刚走进殿中，气氛好像一如往常。

　　刘山重站起来，补上一句：“不过，也就是一点。”

　　雷司正随之站起来，看也不看刘山重一眼，转身向外走去，留下一句：

　　“刘修撰有特权，不如自己去看生死簿。”

　　上面闹饥荒，每天都有饿死鬼在黄泉路上游荡，这些鬼大多脸都瘦脱了形，肚子却奇异地鼓着。来地府六个多月了，刘山重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生猛的景象。那些饿死鬼只剩一双眼睛发着精光，好像一切在他们眼中都是可以吃的东西，地上的腐泥，三途川里发臭的尸骸，当然，最容易啃食的还是和他们一样饥饿的孤魂饿鬼。

　　根本不用地府派人整治，这些饿鬼就像被人施了咒一样，仅半天过去，堪堪剩下十分之一。这些精魄本是人间受苦之人，却因在地下犯了吞食灵魄的罪，被鬼差打包扔下了地狱。

　　判官殿里，刘山重并没有去翻看生死簿。

　　如同前几天一样，他上午跟着判官誊写生死簿，下午熟悉陆续送过来的六个还魂者的相关文书，去旧物铺里转上一圈，却始终没有打开通往阳间的那扇门。

　　离开黄泉旧物铺，关上门，刘山重恰好看到刘判官从隔壁走出来。

　　他上前问好：“刘判官。”

　　刘判官：“刘督官，巡护司给你安排了助手。”

　　“和我一起监督还阳者的助手？”

　　“没错。”

　　“请问是哪位？”

　　“赵之好，还有一直跟着你的小鬼差。”

　　刘山重惊讶，看着赶去议事的刘判官的身影，心里的疑虑越来越深。

　　一切发生得迅速，自己完全没有选择的权利。

　　他越来越感觉自己就是一枚棋子，被人掌握在手中，一切脱离了自己的控制。

　　好在赵之好和小鬼差都是自己乐于见到的人。

　　事已至此，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魂飞魄散。

　　房间内，刘山重摸着冰凉的镇纸，垂眸思索。

　　雷司正有一点说得的确没错——他生前的确算是一事无成。

　　但他并非没有追求，他也曾年少轻狂。

　　那些自己决定穷尽一生去追求的，无论他人怎样唾弃与贬低，他死也不会放弃。反之，即使所有人向往渴求，无论多么符合普世大众的标准，若是他决定不去追求，甩手间他将之弃如敝履。

　　无论在人间还是在地府，他不怕放弃自己的性命，不怕放弃自己的魂魄，不怕永远消失于天地之间，不怕这永恒中再也没有自己的半丝痕迹。

　　灰飞烟灭，对他而言根本算不上威胁。

　　就算自己注定要消失于三界，可那一刻到来之前的一切时间，他已下定决心，绝不会虚度，绝不会放弃。他不能这样不清不楚地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可以接受一事无成，但不能接受由于他人的安排，使得自己一事无成。

　　他可以顺从地扮演一枚棋子，但他不会做一枚真正的棋子。若是有人想要将他身心驯服，作为前进路上的铺路石，他宁愿自己跌落棋盘，摔个粉身碎骨。

　　正是七月廿六，三大一小，总共鬼站在鬼门关前。

　　孔半生，刘山重，赵之好，小鬼差。

　　由于在阳间不能叫小鬼差“小鬼差”，刘判官暂时给他起了个名字：刘不解。编了个刘掌柜远房亲戚家小孩的身份。

　　黄泉旧物铺的那扇门，刘山重、赵之好还有刘不解打开看过了，门外几乎是漆黑一片。

　　后来才知道，原来这铺子位于地下，若是忽略周的其他商铺，和在地府没什么两样。

　　本来他们三人只需坐在铺子里，通过天地镜监督精魄，必要时打开房门就能通往阳间。但再有五天冥门就要关闭，为了保证孔半生不在途中遇到意外，三人决定同他一起从鬼门关出发。

　　站在鬼门关前，刘山重抬头望望傍晚的天空，却惊诧地发现，延绵不断的阴山上方，那一片暗沉天空，竟然隐约呈现出暗红颜色。

　　来不及多想，悠远的铃声突然响起，小鬼差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三个大人对视一眼，终于迈步走向人间。

　　一轮弯月镶嵌在深蓝夜空中，朦胧却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月光像一层纱衣笼罩在鬼身上，月影属阴，调和着还魂者的精魄，替他们阻隔着冲动的阳气。

　　刘不解不解地问道：“刘掌柜，之好姐姐，咱们现在是人是鬼？”

　　“啊呀”一声短促的惊呼，孔半生突然原地蒸发，消失在夜色里。

　　月色依旧温柔。

　　刘不解：“孔半生这是……还魂了？”

　　刘山重与赵之好面面相觑。

　　这和说好的……不太一样吧。

　　远处走来一个行人，刘不解跃跃欲试。

　　隐藏在树荫之下，刘山重和赵之好紧张地看着即将进入行人视线的小鬼差。

　　目光对上了！刘不解咽咽口水，期待着行人的反应。

　　树丛后的两人看见行人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地环顾了一圈，然后拉紧自己的衣襟，快步走远了。

　　小鬼差失望地走回来。

　　“这叫什么还魂，不人不鬼的。活人看不见，还不能飘路了。刘掌柜，之好姐姐，我想回地府。”

　　不知如何安慰出生在地府的小鬼差，刘山重心想，小鬼差不能还魂，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形骸；而我们的尸体，也早就化作了灰烬。

　　和赵之好对视一眼，刘山重轻声说：“难道想要回阳，只能附身夺舍或是借尸还魂了？”

　　赵之好秀眉微蹙：“我可不想用别人的身体。”

　　树叶沙沙地轻轻晃动，月影毫不吝啬地映在他们身上。

　　刘山重迅速拿定了主意，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取出一根长绳，“趁着天还没亮，我们还是先回铺子里，再作打算罢。”

　　另外两鬼表示同意，刘山重在地上系了个绳圈，三人踏步而进，无声无息地消失于原地。

　　地府，判官殿内。

　　刘判官站在隔壁房间门前，目光依次扫过刚从屋内走出的三人。

　　似是对他们身上沾染的阳气有所不满，他皱起眉头，冷冷说道：

　　“出事了。”

　　刘不解迅速抓紧刘山重的衣袖。

　　忍不住望向窗外。幽黑夜空中，果不其然，阴山上浮现着诡异的暗红。

　　刘山重听到刘判官波澜不惊的声音：

　　“等不到七月三十，鬼门今夜就要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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