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赵之好来阴间已经六年了。
她今年二十二岁,也就是说,她死的时候二十二岁。
正是与刘山重一样。
昨日,刘山重第二次去无名楼找她。
虽然他的伤口就要愈合了,也不再流血,可他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
十六层的小丫头告诉赵之好,她爹准备了一份厚礼,要托刘修撰做事情。
“都是已死之人,投胎之前,生死簿对于我们只不过是一张张废纸。”
“之好姐姐,你还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嗯……爹爹说刘修撰要去阳间开铺子,还说如果我叫他刘掌柜的话,就能见到我娘。”
心口像是被人猛地捶了一拳,赵之好面前浮现刘山重那英俊却苍白的面孔。
未曾褪色的记忆不断在她身体里流窜,闭上眼睛,显得格外鲜明。
这是上天给她的机会。
当夜,靠着阴冷的墙壁,赵之好不由自主地再次想起那眉目含笑的面容。
她暗暗下定决心,不论代价如何——让她下恶曹地狱也好,浸在途川里也好,被永远囚禁在枉死城也好,甚至事后灰飞烟灭也好!她要弄清一切,完成一切。
既然命运如此捉弄,她何不陪命运做一场游戏。
况且她再不会心灰意冷——因为她遇到了一个人,因为那个人得到了一个机会。
她承认自己的贪得无厌。
可既然给了她希望,她忍不住奢求更多。
几日后,在途川畔,赵之好再次遇到了刘山重。他挺拔的背影几乎要融入暗沉的河水中,脖子上仍旧绑着黑布条,不,已经换成黑色绸带了。
“赵姑娘。”刘山重笑着向她打招呼,缓步走到她身边来。
还没想好要如何开口,却因为心情太急切而脱口而出:
“听说刘修撰要当上刘掌柜了?”
“是。”他笑得有点儿牵强,抬步慢慢飘着。
一男一女就像两只孤魂野鬼,漫无目的地飘在地府里。西南边乌云聚成一团,眼看着就要下雨,忘川河又要涨上几分。
“赵姑娘是不是有事要我帮忙。”刘山重突然问道。
“抱歉。”赵之好的语气有些后悔自责。
自己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沉默了半晌,刘山重说:“赵姑娘医好了我的喉咙,于情于理,我应该帮这个忙。”
赵之好脱口而出:“是地府让我帮你疗伤,你并不亏欠我什么。”
她的语气有些失落:“况且我早就不是枉死城的人了,没有上诉的权利。”
定睛看着赵之好,好像能从她身上看出些什么。
似乎是领悟到了什么,他俯首想了想,说道:“现在是有些不方便,不如等我熟悉了还魂这些事,再来听听赵姑娘的请求。”
赵之好被他看得心里打起小鼓,连忙应下。
刘山重轻摇着头,“赵姑娘不用如此客气。说实话,我其实没什么把握,甚至到现在还不知道为何被选中做这样的事。”
“也许一个不小心,就是灰飞烟灭。界之中,可能再也没有刘山重。”
“但我不会让赵姑娘失望。”
“刘修撰请一定小心,阴阳相生相克,其间波云诡谲,不知会发生什么。”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忘川河上空划过一道闪电,有水鬼被一劈两半,咕咚一声沉入了忘川河底。
昨夜刘山重做了一整夜的梦,梦里都是他打开房门,再次回到了人间。
下午。
刘山重回头看看身后,刘判官早就不见了,只有小鬼差眼巴巴地看着他。
刘山重哄道:“乖,别站在这儿,阳气对你身体不好。”
小鬼差听话地点点头,飘到外面去了。
今年上诉的人很多,不过据刘判官说,大多都是滥竽充数,通过考校的满足不了十人名额,最终决定下来只有六个。今天是六月廿六,离第一个精魄还魂还有不到一个月,刘判官先让刘山重去阳间的铺子里打扫一下,顺便熟悉熟悉。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机会来的如此容易,好像还魂回阳成了件稀松平常的事。可昨日判官殿外挤破头要进来的人,却提醒了刘山重这是多少鬼梦寐以求的事。
他苦恼地问刘判官:“还魂回阳,这有违天道吧,我要遭报应的。”
刘判官嗤之以鼻:“反正你早死了,还能受什么报应。”
“比如下地狱之类的。”
“不会,你这权利是北阴大帝亲自给的,怕什么。”
刘山重点点头,不置可否。
站在通往另一个世间的门前,刘山重回顾了一下死后发生的事,伸手推开房门。
昏黄的烛光勉强令人看清屋内摆设。
这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商铺,木头货架上摆放着大约四十件东西,看起来的确是旧物,其中有些物品上有明显的缺损。
他关上身后的房门,一时不知自己是在阴间还是在阳间。试着飘了飘,刘山重发现自己飘不起来了。
一束光从窗户缝隙中透进来,刘山重侧身避开,担心被人间的阳光照到,会发生什么不测。
他对自己在地府的官职与职务十分满意,很是享受每天在鬼火陪伴下抄抄生死簿的日子。绝不想因为这份还魂督官的职务,让自己的精魄被毁。
他还没做好在阴间再死一遍的准备。
摸摸脖子上缠了几圈的黑色绸缎,想起刘判官半是警告半是玩笑地告诉他,若是不想这伤口出什么意外,就别让它沾染到阳气。
其实,就算刘判官不提醒,刘山重也已经习惯了始终包扎着喉咙。
他不想忘记自己是如何死的。
在这间“黄泉旧物铺”里缓缓走动着,四处打量着,刘山重逐渐对这里的一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柜台上放着墨块,上头刻着五个暗金色行楷小字,“黄泉旧物铺”。
刘山重坐在柜台后,试着磨来用了,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刹那间,还以为自己仍在誊写生死簿。
放下笔,他翻开桌子上的账本,发现上面已有了一些记录。
与他自己想的一样,之前也曾有过像他这样的还魂督官。
看着那一行行有些龙飞凤舞的小字,刘山重不禁想,不知这个人现在是转世投胎了,还是改做其他阴职了,或是魂飞魄散了。
他告诫自己,万事小心。
再次看向那些旧物,刘山重注意到其中有一本《夏生杂记》,他伸手去取,半途又折转回来。
刘判官根本没有对他多做解释,他想还是不要乱动这些东西比较好。那些架子上的东西,估摸着应该是遗恨未了之人的遗物,指不定上面附着什么妖魔鬼怪。
刘山重一个人,不,一个鬼站在这清清冷冷又古朴的铺子里,恍若隔世。
地府内。
孔半生跪在地府巡护司雷司正的面前,眼睛里满是期盼。
“七月本就开鬼门,阴气大盛,你何必非要挑这个月上去。”雷司正看着孔半生,沉声道。
“雷大人,正是因为是七月,人间鬼气盛阴气重,还魂回阳者才不容易被发现啊。您也知道有些江湖老道,道行高不说,还恨极了还魂回阳打破阴阳平衡的人,若是被他们看出来了,我还不被打个魂飞魄散啊。”孔半生不依不挠。
“七月鬼门大开,你魂魄易体,很是不稳定。就算不被别人发现,被其他孤魂恶鬼冲撞,也难保精魄之全。”
“雷大人,我好不容易通过了巡护司的考校,实在是等不及要回人间看上一看了。您就答应我让我去吧。”孔半生咣咣磕了两个响头,咬牙道,“就算是灰飞烟灭,我也认了!”
“哼。没出事前都如此保证,等到在地上出了事,哭爹喊娘求爷爷告奶奶的,哪年没几个?新来的刘督官我也不熟悉,到时候没人帮你,魄飞魄散的时候,可记好了你说的‘灰飞烟灭也认了’!”
一甩袖子,雷司正气呼呼地飘了出去。
身后的孔半生大喜,转过身来,对着雷司正的背影又磕了个响头,嘴里大呼“谢谢雷大人!我孔半生做鬼也忘不了您!”
黄泉旧物铺内。
刘山重站在那扇沉重的门前,犹豫着要不要打开。
据刘判官说,这屋子连接阴阳,那这扇门外,应当就是活人所在的阳间了。
打开这扇门,外面会是车水马龙的官道,还是飞沙走石的荒漠?会是朦胧的江南丝雨,还是毓秀的山谷河川?哪怕只是寻常的斜阳晚霞,也会让他这习惯了阴间黑天暗河的精魄五味杂陈。
摩挲着门把,手指上蹭上薄薄一层暗红的铁锈,闻上去是鲜血的味道。
刘山重甩甩头,放下了手。
离七月还早,今天就别打开这扇门了。
吹熄屋内的蜡烛,收拾下柜台上的笔墨,刘山重看看写着自己名字的那张泛黄的纸,折了两折放进衣袖里。
从抽屉里翻了翻,果然有所收获。
刘山重抽出一块儿深蓝色布料,避开从窗户透进的那束光,从光束上方将布放下去。光束消失了,缝隙所在,隐隐透着幽蓝颜色,就像地府的鬼火一样沉寂。
最后环顾一圈漆黑的铺子,刘山重拉开进来时的那扇门,忽的一下飘了出去,而后重重地扣上了门。
阴间已是黄昏,鬼吏们正飘飘走走离开殿衙。
刘判官和小鬼差都不在殿内,刘山重没心情回自己房间,在殿衙后院走着散步。
天越来越黑,草丛里飞出两团鬼火,一左一右地飘在他身前。
据说阴间的一切物事都有灵气,正所谓藤精树怪,有神思则成灵。没想到连这小小的鬼火也愿为他照路。
望着幽黑的天穹,身侧有鬼火陪伴,刘山重身体里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下来。既来之,则安之。起码这地府,倒比他生前所在的地方更有人情味。
远处的阴山隐没在夜幕里,入夜风起,刘山重坐在外廊的栏杆上,闭上眼睛放空着。
“哟,刘修撰,你也出来吹风?”
刘山重睁开眼,只见刘判官离地两寸飘着,一张俊脸被幽蓝的鬼火一左一右映照,颇为神秘。
往右让了让,刘山重请他坐下。
“刘掌柜今天去店里看了吧。”刘判官伸出手指,逗着左边那团鬼火玩,随意问道。
刘山重点点头。
“笔墨够用吗。”
“够用。”刘山重伸手进袖子,想要把写着名字的那张纸拿出来。
却只摸了一手灰。
“阳间的东西,可带不过来啊,莫非刘掌柜连这也忘了。”
刘判官侧身。
“所以那些遗物才保存在那里?”刘山重问。
“聪明。”刘判官真诚地称赞道。
“我是觉得自己越来越糊涂了。”
“你会明白的。”刘判官看他一眼,跳下石栏,踏在地上。刘山重和鬼火目送他走远。
凉风吹过,二人的官袍衣摆轻轻扬起。
“呱。”
一声蛙叫在近处响起,刘山重低头去看,只见一只半大青蛙鼓着两只圆圆的眼睛,背上背着个小竹信筒,不知何时靠近,现在正在他的脚边坐着。
刘山重哭笑不得,解下信筒,小青蛙“呱”地落在刚才刘判官坐过的地方,一团鬼火忽闪着飘到小青蛙面前,像是在互相交流。
刘山重好奇地看了他们一会儿,感到很是有趣。收回目光时,另一团鬼火善解人意地上前为他照亮。
抽出信筒里的纸卷,刘山重缓缓展开,上面是陌生而工整的字迹,像是细树枝蘸着墨水写的。
是了,这就是他身为地府还魂督官,黄泉旧物铺掌柜的第一项委任了。
这个鬼叫孔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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