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昔时顾

　　恍惚回到那一世，程瀮十八岁。

　　安和长公主初回皇宫，皇帝为其撑的场子足以叫同为长公主的姐妹们艳羡嫉妒。前朝后宫俱是不明白，一个在先帝时失了势被人遗忘的人，是如何入了新帝的眼，叫新帝这般厚待。程瀮却明白，新帝之所以这般厚待于她，要的是她的忠心她的能力。

　　宫宴中，端着得体的微笑一一应对着那些或虚情或假意的道贺，直至宴罢，程瀮已是有了些许倦意。彼时，她不过是个豆蔻少女，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伏又如何，还是没能练出喜怒不形于色的好功夫。

　　新帝看出程瀮的倦怠，很是体恤，温言安慰着，亲自送出了宫门。

　　是了，安和长公主是有自己的公主府的。虽然日后她大多数的时间还是待在宫里的，但是这初回大众的视线之中，这新帝赐下来的大业朝独一份的未婚配便拨下来的公主府还是要象征性的住上一住的。

　　辞了王驾出宫，程瀮叫轿辇退下，伺候的都远远跟着，她一人牵了小弟的手安步当车。

　　满天星斗下，程瀮走得极慢，一声一声的叹息自菱唇间缓缓溢出，仿佛这样便能将这些年来的郁气吐出。

　　“阿姐，心里不痛快么？”程错抬头望了他的阿姐，像极了程瀮的一双杏子眼中满满的尽是担忧。

　　程瀮笑了开来，“怎么会不痛快呢……到头了……到头了……”阴郁的日子，到头了……

　　程错踮起脚够着程瀮的肩膀试图将小手覆在程瀮的脸上，九岁的小男孩又瘦又小，还没到程瀮的胸口高。

　　程瀮微微弯腰，让小弟将手覆在自己的脸上，就听程错的声音带着诧异，“阿姐，为什么哭了呢？”

　　温温的小手触到脸上，程瀮这才觉出自己脸上一片的湿冷，慌忙用袖子擦了，弯腰抱了一下小弟，“阿姐高兴，这是高兴的呢……”

　　可不是该高兴么。她，曾经被遗忘的五公主，高调还朝，今日风头无两。她的弟弟，曾经被厌弃的事儿皇子，年仅九岁便开府获封昭阳王爷。从此之后，他姐弟二人便是堂堂正正挺直了腰板做人，再不会又以前那般的狼狈。可不是该高兴么！

　　“阿错，你我能有今日，皆是皇兄恩典，切不可或忘。”低头看着小弟，程瀮絮絮教导着。

　　程错使劲点头，“是！阿错记着呢！”

　　街头拐角突然冲出一抹纤细的身影，没头没脑朝着这边便奔了过来，仓皇无措眼看着便要撞到程瀮的身上。

　　程错不及多想，闪身便挡在了程瀮的身前，瘦瘦小小的小身板却似有着无限的男子汉气概，张臂护住自己阿姐的同时，稚嫩的童音丝毫不见慌张，“什么人！”

　　那人许是怕撞了人，踉跄停了脚步，一个打晃便摔在了地上。

　　后边的丫头小厮这时才赶了过来，一个小厮上前扭住了那跌在地上的女子的胳膊，用力将她拉到近前，喝一声“大胆刁民，竟敢冲撞了长公主！”

　　那女子本就狼狈喘息，停了小厮之言更是抖得像是要散架，强撑着跪好，“长公主恕罪！小女子无意冒犯，实是该死！”一张口，清脆莺声带着颤儿，叫人听了心生怜惜。

　　程瀮笑了起来，“既是无意冒犯，又何谈该死呢？起来吧。”越过那女子，便要迈步离去。

　　经过女子身边，就听一声嘤咛，那女子竟是软软倒了下去。程瀮下意识伸手去扶，女子脸色煞白双目紧闭，已是昏了过去。

　　一个嬷嬷赶紧上前接了那女子，轻声道：“长公主殿下，莫要脏了您的手。”

　　嬷嬷话说得模糊，程瀮皱了眉扫她一眼，那嬷嬷接了那女子暗示性地将眼神在那女子身上扫了一圈。程瀮这才发现，那女子仅着了一层薄纱，内里绣着鸳鸯的大红肚兜甚是扎眼。程瀮便大体明白了嬷嬷的意思，这女子这般打扮，怕不是什么正经来路。

　　叹息了一声，程瀮缓缓收回手，缓缓往前行去，淡声道：“也是可怜人，这大半夜的仓皇出行，也不知是因着什么。既是路遇了，便救她一救，嬷嬷着人带回府中，待人醒了再作安排。”

　　嬷嬷还待劝说，程瀮已经走远，那嬷嬷便看着那女子叹了一声：“该着你走运，遇到我家长公主心善。”

　　程瀮根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扭头就将那个无足轻重的女子给忘记。却不料第二日一开门便见那门口端端正正跪了一人。

　　程瀮先是戒备着后退了一步，去打量那女子，见那女子低眉顺眼堆在那里，身上倒是府上丫头的服饰，便试探问道：“你是伺候我梳洗的丫头？”新拨下来的府邸佣人，程瀮自是不熟的，因此有此一问。

　　那女子楞了一下，显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这般问，你自己家的丫头自己不认识么？心里虽这般疑惑着，面上却是露出一个苦笑，低垂了头，轻声道：“长公主说笑了，小女子哪有这样的福分伺候长公主。小女子是来拜谢长公主昨晚救命之恩。”俯身，一个头深深叩下去，弯下了腰背柔成了一抹淡色烟云，说不出的娇媚。

　　程瀮皱了眉，她倒是想起了这女子是谁，淡声道：“起来吧，没什么好谢的，你既已无事便自去吧。”

　　那女子抖了一下，越发不敢抬头，颤声道：“是，小女子自知身份卑贱，不敢多留，此番拜了长公主便速速离去。长公主救命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小女子下世做牛做马报答长公主……”说到后来已是哽咽无声，她匆匆拜了一下，狼狈起身便要离去。

　　那女子转身的背影太过仓促，一颗泪珠子就那般甩了出来，滴落在地面。程瀮望着那女子颤抖却是倔强挺直的背影，仿佛出了这大门，便是赴死般的决然。程瀮鬼使神差地叫了一声，“等等！”

　　女子回身，一双明媚桃花眼便带着点瑟缩地看了过来，左额角一抹嫣红梅花滴血一般的娇艳。

　　昨夜未曾留意细看这女子，程瀮此时才看清这女子长相。媚，天生的骨子里带出来的媚，却媚得不流俗，媚得我见犹怜。叫住了人，程瀮有些懊恼，她本不是多事之人，叫住她又能作甚？想了想，随便起了个话题，“你昨夜为何那般狼狈？”

　　女子扯起一抹苦笑，脸上带着决然，毫不犹豫回话：“小女子杀了人。”

　　嚯！这般柔柔弱弱的小美人倒还能杀人了？程瀮不由对这小女子刮目相看了，“说说。”

　　女子见程瀮并未有其他表情，也摸不准这位长公主在想些什么。这位长公主在她最为落魄之时拉她一把赐她一饭，或许，于长公主只是举手之劳，于自己，却是救命之恩，对她，她还有什么好瞒的。反正躲藏这几日也精疲力尽了，早就没有心思继续躲下去，出了这个门也是打算着自己去投官的。思及此，女子镇定多了，“小女子本是红袖招的……”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转了个话题道：“前几日，小女子年满十八岁，妈妈便……嗯，是一个富商……呃，小女子不愿屈从，惊慌下反抗，用剪刀……嗯，刺死了那人……”

　　她说的断断续续，有那不堪提起之处便一律嗯嗯啊啊带了过去，程瀮倒也听了个明白，只是觉得这女子可怜，装作不经意看向旁处，道：“你若无处可去，留下来也未尝不可。”

　　那女子先是惊喜，后苦笑摇头，“长公主心善。小女子此等身份不便留在此处，没得给长公主招了闲话。”

　　身份？程瀮便有些晃神了。什么身份呢？长公主的身份吗？天知道昨日之前她还什么都不是，即便出现在京中也得被人道一声“晦气之人”。这身份么，偏是最无用也最叫人在意的东西啊。程瀮叹气，“无妨，我还怕闲话么。”

　　转身，进了屋儿，程瀮坐在妆台前懒懒梳着发。那女子在门口徘徊来去，犹豫踟躇。

　　“不愿留下吗？那你去就是了。”

　　那女子就地一跪，“梅娘身上有人命，必是要被追究的。梅娘贱命一条无甚可惜，不能给长公主招了祸。”

　　“梅娘谢过公子小姐相救，您二人速速离去吧，那人不是良善之辈，梅娘不想给二位好心人招了祸。”

　　小姑娘跪在跟前儿，说着与前世一般的话，程瀮勾唇笑了起来，“招祸？那便招吧，我且看他能翻出什么大天来！”

　　前世，她虽留了梅娘，最终推她入火坑的却还是她，今世，既有缘再遇，那她便还她一世平安康宁。

　　犹记，那时程瀮二十岁，初嫁镇国将军，朝中渐渐对她有了防备，几次任务未成，被皇帝责骂。她日日惶恐忧愁，怕是自己已经遭了皇兄厌弃，无用之人可不就该被弃掉么。

　　梅娘跪在她膝边，带着一贯的柔顺，浅笑道：“长公主莫要忧心，梅娘自有打算。”

　　那日，她翩然出府而去，入了京中最红的妓馆，几经周折，以二十岁之身成了头牌。温柔乡里，消息最是守不住，更何况谁能料到卑贱的妓子能与朝中有甚牵扯？那些达官贵人享受温香软玉的同时，程瀮这边一个个消息一个个把柄，源源不断传来。

　　那个杀了人宁可舍命也不愿屈身的女子就这般轻易为了她程瀮踏进了她幼时少时乃至终生的噩梦，而她，那时先想到的竟是这下好了，她还有利用价值，那么皇兄便不会弃掉她弃掉阿错！

　　程瀮啊程瀮，股子里的凉薄真不愧是皇室中人，真不愧是朔帝的亲生女儿！

　　程瀮在唾弃着前世的那个自己，也在为前世的那个梅娘感到不值。今世，她既重来一回，她的路不再那般难行，梅娘，也该不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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