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解石大会
秦溱与易怀安约好去腾越那一日,恰逢陆家解石大会。
陆元良早先几日就发好请柬,大清早陆家作玉坊内就人头攒动,雾城翠行中人少说也来了一半。东边院角一颗歪脖子梧桐树下摆一条霸王枨长方桌,桌上祭品丰盛,五谷六畜,瓜果礼器,最当中的黄翠香炉内空空如也,时辰未到,还没开始祭祀。
日头刚升起一点,街衢巷弄万户披金,陆家的车队踩着吉时到做玉坊。打头阵的小厮跑到门口高呼一声“东家来了”,院内所有人就跟那牵线木偶般脑袋齐齐拧向大门,紧接着就有三两马车停在门前。
第一辆马车形状古怪,两匹马拉着,低辕平顶,只有一个朝前的木板车门。玉坊的伙计上去把车门拉开,牵出一头祖宗来——黄毛水滑,面色黝黑,鼻梁两侧两道对称的浅纹,一身绸缎披挂,乃是在江南一带饭桌上常见,在雾城却玉叶金柯的黄羊老祖。
以羊为尊乃雾城风俗,马拉羊什么的见怪不怪,无甚新奇。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瞧后面两辆马车。
第二辆内抬出一个锦缎盒子。第三辆才是载人的。陆元良和陆简之父子一前一后下车。
陆元良进门不与众人寒暄,吩咐总管开始祭祀。门口先放两挂三百六十响的满堂金,几个伙计把锦缎盒子抬到供桌前地上,打开盖子,露出里面一块三尺多长的玉料来。陆元良和陆简之两人各手持三柱清香,祭拜天地祖先。牵羊的伙计把祖宗带到盒子前,松了丝绳,放任祖宗在盒子周围打转。
这羊祖宗从前都相当给面子,不消等多久便完事,今儿不知道是不是晨起羊圈的人给喂撑了,打太极似的左转一圈右转一圈,半天瞧着那翠料就是不动口。
陆元良一直盯着羊祖宗,面色凝重,陆简之倒是一点也不担忧,一口早起的呵欠含在嘴里是想打又不敢打。
这开石大会上令黄羊老祖先试玉是雾城翠行里的规矩,也不知滥觞于哪年哪月哪位先人,家家户户世世代代依法行之,就为了讨个好彩头。若是老祖肯赏脸舔一口或者踩一蹄子,那么这玉料开出来多半是涨,若是反之,那么垮得血本无归,乃是玄之又玄的玄学。
陆元良循规蹈矩,深信不疑,要是老祖不给脸,必然悒悒不乐许久。陆简之自小谤佛毁僧不信鬼神,对这套异常看不惯,某年年节就悄悄在祭品上抹了盐巴,老祖果然应验。自此以后,每逢祭祀陆简之都要做些手脚,老祖说来神通广大,实则不过是头长须蠢羊,就算给个涂了盐的驴粪蛋子也照样舔得欢。陆元良见自家老祖每每显灵,以为先祖庇佑,欢喜得很,一点也没想到是陆简之在从中捣鬼。
果然没多久,老祖就伸长脖子,低头在石头上舔了起来。
陆元良大喜,持香对老祖祝祷:“三山兮商岳嵯峨,天降老祖兮迎我来歌。有黄羊兮自出于山,负翠料兮委蛇罗沙。黄羊之明,可以解吾民之愠。黄羊之灵,可以阜吾民之财。”
陆简之最受不了这些繁文缛节,逼不得已只能跟着小声念:“老祖兮一头蠢羊,天降兮吃我米糠……蠢羊之蠢,可以博吾民一笑,蠢羊之羊,可以做一锅鲜汤……”
陆元良听他絮絮叨叨也不像是正紧祝词,瞥他一眼:“你刚才说什么?什么米什么豆的?”
陆简之解释:“我说回家给老祖准备点大豆,五谷杂粮吃了通气。”
陆元良叱道:“胡说!”
多说漏嘴。陆简之把香对着老祖拜了两拜,心里念叨:老祖在上,且听徒孙一言,蒙老祖庇佑,这二十一载来只有徒孙给人画乌龟的份,哪有人给徒孙喂王八汤的道理,从前被秦家小姑娘□□也就算了,如果还被个贼婆娘算计,天理何在,王法何在!她鬼蜮伎俩无耻之尤,徒孙誓要报了白云观之仇方解心头之恨,老祖有灵,必令我再遇此人,如若应验,千金还愿!
与此同时,“贼婆娘”正在自家房里吩咐两个丫鬟收拾东西。
“洗漱的东西不能少……银盆铜镜……头面也要带,簪环衣服……外面的枕头不舒服,小姐本就睡不好,枕头……近来时气溽热,香筒最好也带上……还有那吃的喝的,点心茶叶……”
笑笑忙活一早上,几乎把屋里能搬动的全打包了,就差没连床架一起搬走。
秦溱见了好笑:“我是去做正紧事,不是闲游,你带换洗衣服和必要的东西就行。”
琴笙过来把几个包袱解开,把东西又一样一样放回原处。
两个丫鬟忙活,秦溱坐在对门的一张方腿圆稜的玫瑰椅上看伙计刚送来的废料册子。
外面运进来的原石在入库前须得用朱砂编号,哪一块送去解了,解为多少片,每片又要重新记号,一步一步都要记档,免得有人浑水摸鱼,趁乱偷料。这当场解垮不能雕刻的,还有打了镯子挂件后留下的小块碎料,也有专门的簿子登记,只待东家看过点头之后才能送去后门,玉坊的伙计是不能随意丢弃的。
秦溱拿笔一条一条勾下来,间或做些批注,忽瞧见一个人影在外面探头探脑就是不进来,对笑笑道:“我好像见爹在外面,你把他请进来,问问有什么事。”
笑笑得命出去,须臾带回来一个人,不是秦弘义,是秦洄。
秦溱明明瞧着那个人虎背熊腰腰圆膀粗,如何是秦洄身,瞧了他一眼:“怎么是你?爹呢?”
刚才那人确实是秦弘义。秦洄只是路过院子门口,就被秦弘义抓了壮丁,逼不得已替他爹来跑腿:“爹叫我进来问姐件事。”
秦溱稀奇:“爹自己进来问不就好了?什么事?”
秦洄跟浆糊黏了嘴般,支支吾吾,结结巴巴:“姐……那个,不是那个……最近那个啊,那个陆家不是……”
秦溱啪地把册子阖上:“你要说陆家开石头的事,趁早闭嘴!”
秦溱话还没开头就被一棒子打蒙了,“哦”了一声,晕晕乎乎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忽然一拍脑袋:“欸,爹要我问的不是这件事啊!”
他复又走回秦溱跟前:“姐,再过一月就是陆家老夫人的七十大寿了,爹叫我问问,这个贺礼是如何打算的?”
果然说的不是开石头的事,不过也差不离。
秦溱冷冷道:“这等小事爹自己办了就行,何须来问我?”
“这个……”秦洄搓着一双手,犹豫半天才小心翼翼道,“爹是想自己办,不过账房库房的人说了,要姐点头才能支银料……呃,不如姐你现在点一个,我去爹那里也好交差。”
他不说秦溱还真给忘了,就前几日自己刚新定下的规矩,除了她的“御笔朱批”,就算秦弘义来领,一分不给。
秦溱把笔放下,问秦洄:“陆家老太太是你亲奶奶?”
“姐说笑,咱家亲奶奶早就驾鹤西游,在那祖坟里和老太爷一块儿躺着呢。清明不是还去看过,坟上两颗垂杨柳挨的紧,都结连理枝了。”
“那这陆老太太是有恩于你,还是跟你有长辈之情?”
说恩吧,也就是从前几块糕饼几盘果品而已,少就算了,还是陆简之牙缝里漏出来的,说情,那陆老太太人还算和蔼,可惜是世上第一个偏心眼子,眼里只有他大孙子是天上有地下无的金宝贝,旁人都是秽土渣滓,丝毫瞧不上眼。秦家二姐弟小时也常往陆家走动,但跟陆老太太却十分的不热络。
要秦洄昧着良心说有也成,不过六岁那年陆老太太赏的一块馊了的梅花糕至今堵在喉咙里憋得慌。他半天答不上来,知道他姐是不肯,悻悻转身,又被秦溱叫住:“你等等。”
秦洄老老实实站住:“姐还有事吩咐?”
秦溱一双美目转了转,思索片刻道:“说来这也是两家长辈之间的往来,我家到时候若是没个表示,反叫人笑话,说我家小气。”
秦洄见她松了口风,大喜过望:“是是,姐说得对,姐说得是……那咱家该如何表示?”
秦弘义在院子外面等了半天,终于见秦洄拿着一本册子走了出来,忙上前问:“你姐怎么说?”
秦洄把手里的册子塞给秦弘义,一脸的欢喜:“爹你放心!姐说了,礼要送,还要重,方显得我家大方有肚量。这是姐拟的礼单,爹你先看看。”
“那就好,那就好……”秦弘义松了一口气,拿过册子翻了一翻,奇怪道,“咦,这不是废料的登记簿册吗?礼单呢?你……”
抬眼一看,秦洄早他妈溜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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