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相怨相思
腾越往雾城去的官道上强梁横行骚扰来往客商,雾城当日就有三四户人家去县衙报官。雾城知县祁英卓升堂问过,即刻派了三班官差,从雾城城门到百花岭一道上一寸一寸地皮翻过去,翻出来五个饿殍来,不是流寇,乃是土生土长的土匪。这几个人都是百花岭上的山民,平日里以捕猎耕种为生,勉强混口饭吃,他们最近聚在一起喝酒时说起城中商户如何如何奢侈富裕,又说起东吁匪盗作乱,就起了那浑水摸鱼的心思。酒乱心智,何况几个人也没啥心智,登时说干就干,找了两张破弓和几根破棍来,挖了几个陷马坑,然后蹲在那山势险要的地方专等独行的马车下手。
不消两三日案子就破了,几个土匪上了枷关进大牢收监。这几人虽出师未捷一遭也没劫成功,却弄得雾城流言四起,祁英卓下了道告示安抚民情,告示顺带赞了两句先来报官的几户,其中恰就少了秦陆二家。
陆元良深夜回府才知道翠料被劫的事,奈何回得晚,料子已经找到了,一块不差。
陆家业大事多,正经事还忙不过来,哪有空再去应付官差,既然没有丢料,也懒得报官横生枝节。不过官衙不查,陆元良却要亲自来审,事发当时在场的人一个一个问过去,全说那女贼是陆简之救的,自己离得远,不知内情。
陆元良觉得奇怪,明明是一路运料,为何就陆简之一个人逞能英雄救美了?
陆元良点名提方槐,把马鞭子浸水,临空一挥,啪一声爆响,比那过年的炮仗还炸耳朵:“你说!”
方槐吓个半死,双唇似两片风中落叶抖个不停,眼瞧着要把事情抖落出来。陆简之从旁边一脚踩在方槐的右脚背上,替他把话说了:“他也没瞧见。”
陆元良跟打量犯人一样瞧他,眼睛眯成一线,迸出一片刀锋似的冷光来:“这么说,就你一人和那女贼打过交道?”
“是。”
“那你说她何许年纪,什么长相,有甚特征?”
陆简之装模作样想了一会儿,摸摸鼻子扯谎:“年纪约在十六到六十间,中等相貌,中等身材,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其他嘛,我眼神不好,没瞧清楚。”
“哦,原来是眼神不好,没瞧清楚。”陆元良指着旁边一把椅子,“你过来坐下。”
陆简之不知道他爹要干什么,乖乖过来坐好。
“把鞋脱了。”
陆简之把左脚鞋脱了,提起脚,狐疑道:“爹你干什——”
“眼神不好是吧?我替你明目!”
鞭子一抖,鞭稍准准地卷在陆简之足底主肝的太冲穴上。
一声响彻天际的惨嚎,陆简之和方槐这俩难兄难弟你瘸左脚我瘸右脚相互掺扶着回了房。方槐顾不上自己脚背肿胀,拿来云南白药要给陆简之擦擦,被陆简之一脚蹬出去了。
方槐滚出去后,陆简之自己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半宿就是睡不着。窗外月明星稀,洒一地幽幽银辉,他翻身批件外袍,拖着只跛脚走到书案前坐下,又从案首一本《工程做法则例》内页中翻出一张小像、一张纸条、两截断簪。
小像已经画好,画中女子蛾眉曼睩,仙姿佚貌,但神情冷淡淡的,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倨傲感。陆简之在丹青上也有些天赋,仕女图尤其精妙,时常有些得意之作拿出去炫耀,不过这幅瞧来瞧去总觉得画得不好,不像,比起白天那个贼婆娘少了几分的……灵慧。
陆简之把那簪子捏在手心,恨得牙痒痒的:明明是个大‖麻子倭瓜脸,我画成这样,官府还怎么抓人?
他提笔要点几颗麻子,那画上美人一双明眸却像是瞧着他似的,含怒带怨,他又舍不得了,把笔放下,看那字条。字条上只有一行娟秀小字,“西城门外无根坡北,白布为记”。
字这么好的女子陆简之从前也见过一个,秦溱。
秦溱从小习字,拿筷子前就会拿笔了,各家书法都学得入木三分,不过她脾性泼辣,自己的字就像男子一样雄浑,丝毫没有那闺阁女儿的娇柔巧慧。这字条上的字就不一样的了,笔法纤巧,飘逸清秀,那末笔还故意坏心地一勾,跟个小爪子似的挠得陆简之心痒难耐。
中途劫车又留字还料到底是为了什么?天底下还有这种损人不利己白开心的事儿?
陆简之是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一个老大爷们儿就坐在桌前对着一张画一行字害了一整夜的相怨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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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城城内有二处最热闹的商街,一处在府衙附近繁华地带,已有数百年的风霜,街上商铺茶楼鳞次栉比,车水马龙,一处在城隍庙附近的天光墟,乃是近几年新建的,为城内翠商专造,两条街上百十来个铺面全是营翠的,街上游玩的旅人不多,全是冲着翠料而来的南北豪客。
天光墟原只有几家玉坊而已,后因翠商扎堆儿渐渐有了名声,生意是越来越兴旺,街面上寸土寸金,就是指甲盖那么大的地方都不能废了,也要见缝插针摆上一个小台面。能在天光墟有店面的那是有些家底的大户,那些没钱的,租不上的,瞧着这地儿招财眼红心热,也不甘雌伏,纷纷挤到那街边小巷子里摆地摊卖几个便宜翠件,虽是微末买卖,也是正经生意。
余乐今天辰时起,来天光墟后一个小巷子里摆摊不过两个时辰,摊位上的二十几串三彩珠链和一些散珠就已经被一抢而空。他做买卖许多年,嘴自然是甜的,兼之这珠链新鲜又有个好名头,那客人问完价十有八‖九不怎么还就买了。
未到晌午,大多摊子还没开张,余乐已经要打烊了。周围人羡慕得不得了,纷纷要说改日要去串点一样的珠子买。余乐正在收拾东西,忽然看见巷口经过一顶素帷小轿,轿子旁边跟着两个娇俏丫头。
余乐叫旁边人帮他把东西看了,快步跟上去,对两个丫鬟招呼道:“琴姑娘,笑姑娘。”
笑笑提着一竹匣在戴春林买的上好胭脂香粉,见是他,正要答话,秦溱早在轿子里听见了,隔着轿帘道:“外面是余大叔?”
余乐道:“是老汉。大小姐今天有空出来走走,该是身上大好了吧?上次我也没在家,我老婆招待不周,大小姐别见怪。”
秦溱道:“那天还得多谢婶子。车马和衣裳的钱我后来叫人送去了,余大叔可收到?”
余乐摆手:“些许小钱大小姐还惦记,真是把我当外人了。”
秦溱又和余乐拉了些家常,悄悄漏了一句:“这月十六我家玉坊开料子,余大叔可准时,后门一群人饿狼似地盯着呢,晚了就没了。”
余乐千恩万谢,回头去收拾家什。小轿沿着大街一路抬到街口一间铺子前。
秦家在雾城有三间店面,其中一个档口在天光墟正街上。当初李升想盘下来的,正是这一间。
这间店铺门脸高大宏伟,高约有两丈,上悬一块“翠碧阁”的金字招牌,时近正午,店里却冷清清的,只有零零散散两三个客人。门口一个招呼客人的小伙计正靠在门边偷闲打盹儿,眼睛半眯不眯的,拿鼻孔喷气:“您请进……您走好……”
虽说翠行多做熟客生意,但散客也不能如此怠慢。琴笙看了都有点沉不住气,朝笑笑使个眼色,笑笑走过去就朝那小伙计腿弯一踹,骂道:“这才白天就躺尸呢,晚上可是要赶着买副棺材下葬!”
小伙计脚下吃痛倒在地上,张嘴就要骂人,抬眼见是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吓得不敢吱声。笑笑命伙计去找掌柜的,小伙计起身跑了。轿子径直从大门里抬了进去。店面有三进,第一进摆翠件,第二进招待熟客,第三进是仓库。轿子一直抬到第二进放下。
掌柜的张保全在大堂耳房里和账房点账目,小伙计急急忙忙冲进来:“东家来了!”
张保全正提笔记数,抬一只眼睛问:“哪个东家来了,老爷还是夫人?总不会是少爷吧?”
小伙计说大小姐。张保全一下慌了,刚磨好的墨翻了一桌子,沾的一手一身都是,也来不及换,用布巾擦擦就跑出来了。
门口上好了板,客人全被请出去了,所有伙计在大堂里排成一行,鸦雀无声。
张保全皱眉:“谁把门板安上的?”
伙计说是大小姐,张保全不敢说话了,走到二进里,对着轿子拜一拜:“大小姐安好,今日怎么有空到铺子里来?”
琴笙拉起轿帘,秦溱一手搭着笑笑的腕子走出来,对张保全一笑:“张掌柜好,我因最近精神好些,想四处走动走动,就来看看店里如何。”
张保全弯腰,恭谨道:“大小姐养病要紧,这店里有我操持,怎敢令大小姐费神?”
笑笑闻言冷哼:“不费神来看看,也不知道你养了这么一群吃饭不干活的懒骨头!”
秦溱看了笑笑一眼,笑笑闭嘴。张保全不知秦溱来意,一头一背都是冷汗,心里七上八下的。秦溱在店里走了一圈儿,一边左右打量,一边问张保全事情。
翠碧阁从前修葺时也花了功夫,不过也经了好些年月,雕梁画栋略有沾灰,大堂宽敞却只点两盏灯,还没关门时就觉得阴森森死气沉沉的,这下关了门更像是无间地狱。柜台上的货物虽说得上整齐,不过都是些积下来卖不掉的老样式,没什么出挑的,左边是观音佛像一类普通挂件,右边摆了一排水色一般的镯子。镯子旁边有俩刻字的满绿扳指,一个“发”字,一个“福”字。
秦溱一件一件的问,张保全一桩一桩答,答到后来恨不得就地挖个地缝钻进去。秦溱听完了也没说什么,只是叫张保全稍后带着伙计去秦府一趟。
张保全问:“那今日的生意是不做了?”
秦溱道:“不光今日,碧翠阁从今儿开始,暂时歇业。”
张保全心里咯噔一下。早听秦弘义周转失灵要卖店贴补亏空,这传言还成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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