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三彩珠链
秦溱早年来百花岭踏青时走过这一条道,滚落山崖时便认出了地方。她为躲前路堵截后路围追,半路改道一条当年秦弘义带她走过的捷近,在山间小路上行了一阵,来到离雾城不远处一座小山坡上。
秦溱将车停在一隐蔽的林间,翻身爬进车厢。车内的红木箱落了一把黄铜广锁,然防君子不防小人,秦溱下车捡了一块石头,狠狠砸了几下,锁片顿时脱落。她翻开箱盖,里面果然全是翡翠原石,大大小小不一,大的约有三四尺,小的也有一尺多。所有翠料都是用厚棉布包裹堆放在一起,唯有最上面放着一个三尺见方的黑漆小木箱。
秦溱照法敲了锁头打开箱子,里面一块原石用黄布包着,解开黄布,里面躺着一块长约两尺宽也有尺许的翠料,料上的皮壳已经擦去了一些,露出里面如水波一般的紫来。
雾城人皆知陆家要在千工集上出一尊美人造像,在腾越千挑万选了好料子,近两日才要运回开工。秦溱一见这料子,便知是了。
为显玉料质地,腾越的翠商常把翠料皮壳切去一些并把切口磨光,行话名“开窗”。未开窗的玉料叫蒙头料,蒙头豪赌的意思,开过的虽能以管窥豹,但仍是半抱琵琶,叫半明料,这皮壳全去或者已经切片毫无赌性可言的叫明料。雾城腾越两地的商人,能看明料的十有八‖九,能看半明料的十里有一,能看蒙头料且断玉如神的,百里无一。
翡翠的种地以相类的物件命名,似极品琉璃的为玻璃种,似冬日冰块的为冰种,似熟糯米的为糯种,似粗瓷片的为豆种。秦溱细看这块石头,开窗的地方虽然未有到玻璃种,然也有冰了,且颜色均匀喜人,不浓但正,盈盈若洞庭波,乃是时下一类美称“芙蓉石”的品种。这料子美极,瑕疵也极少,只有左侧开窗的地方有一处浅裂。
紫色翡翠少见,只有一两个矿区产出,陆家又特选了那紫中最为少见妍丽的蔷薇紫,该是为了凸显美人的婀娜娇态。
秦溱细细看了,把尺寸颜色形状全部牢牢记在脑子,又拿出一支洞明管,照着边角上裂痕看有多深。
蒙头料瞧不见玉质,只能凭借打光验看水头颜色,此管外壳用竹或者铁做的,内嵌有发光的宝石,是赌石者必备之物。秦溱这一只是引的,里面镶的是夜明珠,平常不用来看翠料倒常用来照明,比火折子还方便。
秦溱看完之后将石头放回原处,坐下来思索片刻,推推箱子,箱子沉重,纹丝不动。她下车,解了那马的缰绳拴在箱子的把手上,打马把箱子拖到了车厢边缘,箱盖一翻,正好斜斜搭下来,原石咕咚咕咚顺着盖板儿滚到地上。秦溱先把棉布包袱和盒子都解了,又捡了些树枝枯草把开窗的地方遮好。
这些价值不菲的玉料堆在树根泥地上本就跟普通石头一个样儿,这下果然浑然天成,丝毫看不出异样来。
一番动作秦溱耗了不少气力,她记下此地方位,再从衣摆撕下一条白布拴在树枝上做为表记,把马重新拴好,赶车向雾城去了。
半柱香‖功夫,人车已在在雾城城门外。秦溱先在旁边一个小池塘边弃了马车,徒步进城。
城门距秦府尚有一段路,她此刻疲乏已极,恨不得倒在地上睡一觉,踉踉跄跄,勉强挨到城边一个小巷子口。
此处名为“百家巷”,贴着城墙而建,屋院破旧密集,多住平头百姓一般商贩,乃是千家万户三教九流的地方。秦溱一进巷子就嗅到一种隔夜饭菜的酸馊气味,压着恶心把口鼻掩了,往里绕了几个圈,看见一扇裂了三道大口子的红漆木门,走上前去敲了敲:“余大叔在家吗?”
门半掩着,秦溱一碰就开了。院子里有一株小榆树,叶子稀稀拉拉,树下一个缺了口的大缸,缸旁边横着一根晾衣竹竿,竿上熏鱼与湿衣并晒。一个微胖的妇人正捧着木匣子在穿翡翠珠子,闻言抬头,舌桥不下。
雾城翠商虽然大体上一片风光,然其中有上承圣恩富可敌国的皇商,亦有只能勉强度日混口饭吃的小贩。这些小玉贩无有财力眼力去买好料子来雕刻,退而求其次,只能倒腾普通货色,还有些连料都买不起的,就只能依附于大户。
但凡雾城稍稍有名的豪商,那都是生意兴隆,翠料采买多,所以时有切跨了的原石和边角余料。这些东西料不抵工,卖出的几个钱也入不了翠商的法眼,几乎都是直接抬出去扔了。每日等在大宅子后门捡废料的小商小贩比比皆是,人戏称“苍蝇户”。秦家曾为皇商,后门也有这么一群人等着分一杯残羹。秦家后门三道,每道门后都有人等着捡料子,这一道一道门抬出去,起先还有些水色尚能入眼的,及至了三门外,已剩些铺地都嫌糙的废物了。
余乐就是秦家的苍蝇户中一人。余乐母亲原是秦夫人房内的扫洒丫鬟,本就和秦府中人相熟,他为人和气,讨人欢喜,乃是能进三道门的关系。他们这些小户不像秦陆二家财资雄厚从环佩到器皿皆有涉猎,大多只做一项,卖挂件的就只卖挂件,卖镯子的也少有兼顾簪子的。余乐和城南的古家都是专门盘翡翠珠子的,古家有钱有势,做的都是富贵人家的生意,敢拿整板无裂的翠料打珠子,余乐就差远了,多是卖些便宜散珠,以量取胜。他干这一行也有二十年,行内诨名“珠儿余”。
余乐还在天光墟摆摊子,只有余嫂在家穿翡翠串儿。秦溱形容不整,鬓发散乱,余嫂疑惑,一时不敢贸然相认,揉了揉双眸定睛一看,旋即把匣子放了,慌了神:“哎哟,我的大小姐,你怎么来了?”
秦溱道:“我路过,正好来瞧瞧余大叔和婶子。”
余婶子迎上来,伸头往外看看,奇了:“这也没个人跟着,大小姐怎么知道路径的?”
秦溱勉力朝她福了一福:“我弟带来我过一遭,那时记住的。余大叔和嫂子可好?”
余婶子在衣裙擦擦手才一把将秦溱的手握住,道:“哎哟,那也是七八年前的事儿了吧,大小姐这记性!我俩好得很吶,快请进,快请进!”
秦溱刚一迈步,腿脚酸麻不已,人晃了一晃。余婶子赶紧把她抱进屋里,把床上的被褥都挪开了,拿床暂新的绸被面铺好,请秦溱坐了:“不知道大小姐要来也没收拾,乱的来,大小姐别见笑……哎呀,茶也涩口,早知我昨日就买些好的了。”
秦溱道:“无事,苦茶清火,嫂子替我斟一杯。”
余婶子拿干净盏倒了茶,秦溱接过来呷了两口。秦溱看看她桌上摆着些匣子并珠线,知道她在忙活计,道:“是我扰了婶子做活,我今儿来看望余大叔该多待会儿的,但恰有事赶着回家,还请嫂子替我找辆车来。车钱我回家后叫人送来。”
余婶子看她面色憔悴,衣衫脏污,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又不好问,点头答应,拿钥匙开了橱柜取了些散碎银子,又拿出一件素色衣衫:“我看大小姐衣服脏了,这是我女儿半月前裁的新衣服,一回没上过身,大小姐不嫌弃,暂且换一换?”
秦溱说句“怎好意思”,也不推辞,把外衫换了。余婶子又拿个铜盆舀了些清水给秦溱洗脸,再放了一块新布巾在旁边,出门去叫车。
秦溱简单洗漱了一下,理好鬓发,走到桌前坐下。
桌上摆着一个巴掌大的木匣子,里面用木片分成四小格,盛着异色翡翠珠子,分别是黄、绿、紫三色,约黄豆大小,色都淡淡的,种也就细糯而已,喜在棉化开了,润润的像是晨时的露滴。桌上还有半串没穿好的黄色珠子,用一方帕子垫着,刚才余婶子该就是在穿这条珠链。
秦溱乏极了,眼皮沉重,想倒头小憩片刻,但是碍了别人活计心里过意不去,把珠串拿起来,强打着精神帮余婶穿珠子。
她在路上看似镇定,不过强压着一口气,此时放松却觉得心跳得跟打雷一样,脑子里一团浆糊,耳边一时是陆简之的骂声,一时又是马蹄达达声,翻来覆去的不得安宁。
事发突然,未有绸缪……在路上时还好,若是陆简之回城细查,怕是身份顷刻就要败露……不过败露就暴露,他还能捉她上公堂不成?!
手一抖,珠线上打了个死结。
门口的阳光斜斜地晒进来,恰打在秦溱半张脸上,她垂手把弄珠子,长睫的阴影在翡翠珠子上落下一道无言的冷光。
她心神不宁地捡着珠子穿,穿一颗打一个绳结,半天穿了不到七八颗,余婶子已经回来了。
“车马上就到,大小姐稍等片刻。”她走进屋里一抬头见秦溱正在帮她干活,惊道,“怎么劳动大小姐您了?”
秦溱把东西放下,勉强笑笑:“我懒了好些年,怕是穿不好,婶子别见笑。”
“哪儿,从前大小姐用络子打的五蝠捧寿可是活灵活现,那翅膀都跟能飞似的,好手艺是求都求不来。你看着结子打得多齐整,诶——”余婶子正拿着珠串夸秦溱呢,忽然发现不对,抿嘴一笑,“别的尽善尽美,这珠儿的色却穿错了。”
果不其然,这珠子半截全是黄的,另外半条却是黄、绿、紫间杂。
秦溱脸唰地红了,低头:“是我手拙。”
余婶子把珠子细看一遍,又把秦溱细看一遍,道:“大小姐不是手拙,是心乱。”
秦溱操起旁边一把剪刀就要把珠线剪了重穿。余婶子招招手,把珠子拿到门口天光下照了照:“我瞧着这后面杂色的倒比前面纯黄的有意思。”
秦溱把剪刀放下,嗔道:“婶子给我脸也不用说胡话。”
“我说真的。”
余婶子把珠子拿过来给秦溱看,后面秦溱胡穿的三色当真比前面纯色的出挑多了,且种水差不离,串在一起竟水乳‖交融,相得益彰。
余婶道:“市面上三色的翠料平日里见都见不着,有市无价,咱们虽然不是真三色,也凑个数,说不准还真有人喜欢。”
秦溱瞧了也觉得比那单色的别有一种美,想想道:“若要卖也得有个好名头,如今紫色又叫‖春‖色,那么紫与绿的可叫‖春带彩。”
余婶道:“那三色的呢?黄春彩?”
秦溱摇头:“拗口,不如取个吉利名,叫福禄寿……这四色的,就叫福禄寿喜。”
余婶子拊掌叫好。外面车已经到了巷口。余婶子不好多留,要亲自送秦溱回去,秦溱不让,说是怕叨扰,余婶子无法,只能看着秦溱上车再叮嘱了车夫几句,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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