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侍寝 二

　　德嫔一愣，即刻反应过来诚恳道：“臣妾愚笨，请娘娘指点。”

　　皇后微微一笑，道：“后来居上者，多是善假于物之人。”她的声音放得愈加轻柔起来，此刻听来更似一剂沉重的迷香一般，幽然使人沉沦。

　　只见皇后望向窗外，面上一片平静，“大鹏一日同风起，方能扶摇直上九万里，要不要借风而行，全看你自己了。”

　　皇后意有所指，德嫔本就是个聪明人，心里已是明白了个透彻，她朝着皇后福了一福身，正色道：“臣妾愿做顺风而上的鹏鸟。”她婉转道：“娘娘也非借力之风，而是百鸟朝凤的凤凰。”

　　淑贵妃经着方才一事，也不敢轻易言语，抿着嘴扯了一点笑意听着，揉扯着手上的绢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后满意地颔首，与德嫔目光相对，两人具是推心置腹的神情，却隐隐让人觉得有一股异样的暗流在中间来回窜动，叫人迷了眼睛，看不真切。

　　三人又一同笑着说了会话，德嫔才告辞离去。

　　待到宝汐送客回来，皇后方对其问道：“那玉簪花粉备的怎么样了？”

　　宝汐忙道：“奴婢吩咐小全子备下了，可是放足了麝香，用上好的香料盖过去了，明儿奴婢便亲自送过去。”

　　皇后粲然一笑，“记着，别悄悄儿的送，该怎么声张就怎么声张，最好是人尽皆知，引来六宫非议才好。”

　　淑贵妃闻言，愣了一愣，踌躇道：“可臣妾听娘娘方才的意思，不是有提拔德嫔之意嘛，为何却要将她推入风口浪尖呢。”

　　皇后颔首，半晌却又微微摇头，“‘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本宫面上虽是这么说着，却也不能由着这大鹏长成，否则的话，日后鞭长莫及，可就没本宫什么事了。”

　　淑贵妃的眼中有亮光一闪而过，似恍然大悟，“还是娘娘想得周到，是臣妾无知了。也对，娘娘想要笼络了德嫔，给她点甜头便罢了，免得哪日翅膀硬了飞得高了，还来反咬娘娘一口。”

　　皇后捧着茶水欲喝，乍然瞧见水中的倒影，风华正盛，却只能顾影自怜，眸子里不由得闪过一丝痛楚，“若不是本宫恩宠不盛，又岂会有闲工夫来理会这些新人。”她瞟了淑贵妃一眼，“要是你有德嫔半分的上进，本宫又何须还在此费尽心机，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淑贵妃惶然地垂下头，讪讪道：“是。臣妾自愧不如。”

　　皇后微阖了眼，长舒一口气，“好在你还算是个听话懂事的，倒不用本宫操这份‘鞭长不及’的心。”

　　淑贵妃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一声‘是’，暗自攥紧了绢子，那绢子是触感极滑腻的缎子制的，此刻却感觉到了几分涩然。

　　宝汐不动声色的在一旁给皇后添了茶水，半是劝慰半是揣测道：“娘娘有什么可担心的，只要将这新苗栽培好了，日后必是有树荫可乘凉的，若是德嫔敢造次，咱们便挥斧将这大树斩草除根，娘娘只需在一旁瞧着那树倒，左右也伤不到您。”

　　皇后点了点头，赞许地看了宝汐一眼，淑贵妃在一旁听着，‘斩草除根’四个字一入耳，便如同被细长的柳枝抽打一般，引得她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身子。

　　从坤宁宫出来时，已临近午膳时分，这天也渐渐热起来了，抬轿的太监已候在门外许久，见淑贵妃携了侍女浮萍的手出来，便赶忙顶了一张汗涔涔的脸迎了上去。

　　“哎呦，贵妃娘娘，您怎的才出来呢，叫奴婢好等啊。”

　　“怎么？倒还叫你等不起了！”卑微屈于人下总是会让人觉得心里憋着一股火，淑贵妃斜睨了那抬轿太监一眼，语气不善。

　　“诶、娘娘恕罪，娘娘恕罪。”抬轿太监没料到素日里平和的淑贵妃会来这么一句，愣了一愣，便赶紧卑躬屈膝道：“贵妃娘娘，请吧。”

　　淑贵妃心下有些烦闷，也不急着赶着回宫，便随意一挥手道：“你先下去吧。”

　　那抬轿太监随手用袖子一擦脑门子上的汗，觑着淑贵妃面色不佳，也不敢再问什么，打了个哈哈便退了下去。

　　侍女浮萍陪在身侧，两人出了广运门就直直朝着宫后苑去了。一路走走停停随意地逛着，除了遇到几个路过的宫人外，现下这个时辰，苑中的人是极少的，撇开树头上鸟雀时不时响起的叫唤声，四下里一片清净。虽还未真正的入夏，但此时天上的日头也是盛了，历春后的苑内不似冬日般的寥落，而是处处洋溢着一团朝气，煦风拂面也倍感暖意。两人晨起出来请安时，为防寒露侵身穿得厚，走了不多会就觉有汗意了，转着转着，便寻了一处亭子歇脚。

　　这亭子位于宫后苑西北角的一处僻静之地，上覆翠色琉璃瓦攒尖顶，黄琉璃瓦剪边，呈四角方形，南北出阶，有一叠石流水假山与东面相接。

　　估摸着也是鲜有人来此处，淑贵妃缓步走至亭心，浮萍细心地掏了绢子擦了擦石凳，方请了贵妃坐下。

　　淑贵妃单手支着石桌，似是用尽了气力一般，懒懒地斜抵着，面上自坤宁宫出来后便是愁云不散，耳畔听着流水潺潺滑落并清脆鸟鸣的声响，不时有奔腾过盛的水珠子轻溅于身，带来几点凉意，本该是极为舒适的场景，却冷不丁地听闻了一声长叹。

　　浮萍立在一旁，见此情此景也是叹然，道：“奴婢就知道，娘娘定是又多想了。”

　　淑贵妃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半晌才挤出了一句话，“多想又如何呢，任人摆布罢了。”

　　浮萍念着主仆二人平日里没少吃的委屈，心下也是忿忿，却也只得宽慰，“皇后要防的，不过是德嫔，那斩草除根的厉害话，也不过是宝汐附和着胡口一诌，娘娘且听且忘就是了。这些年娘娘帮皇后做了那么多事，想必皇后还是信任娘娘的，否则又怎么会在娘娘面前吐露了这么多心底事儿呢。”

　　淑贵妃惨然一笑，“信任？”她默默重复了一句，“这寥寥数年，皇后不过是一味地利用本宫，何曾与本宫交心过？当然，本宫也不敢奢求太多。”她拔高了声，“只是今日，更让本宫觉得自己是一枚助完了棋局的弃子，随手便可抛了！”

　　她抬首望向亭外，远处盛开的簇簇繁花，是夺目的绚烂颜色，交织着日光绽放出了鲜活动人的艳丽，却映得人眼睛生疼。

　　“皇后说本宫听话懂事，不就是变着法子的讽刺本宫没本事吗！”她眼中都是满满的憋屈，却又只能恨得紧咬银牙，“吃准了本宫要低声下气的倚仗她，便一味地作践本宫，如此却又舍不下本宫作怅，帮她干那些个下作事！”淑贵妃目光灼灼，声音越发地大了起来。

　　浮萍赶忙止了她好似发泄般的怒喊，低声劝道：“这儿是宫后苑，娘娘小声些。这皇后无论怎样也是皇后，与她过不去便是与自己的前程过不去。再不济的，您就想想娘家的弟弟，去岁好不容易才入了都水清吏司，还不得靠着娘娘在宫中的地位来保官嘛。”

　　浮萍是淑贵妃的陪嫁丫鬟，陪了贵妃多年，自然也是知晓其中利害的，她低低道：“上回少爷收了那筑桥官员偷工减料的贿赂，被主事逮着了，娘娘不也是求了皇后去疏通，才把这事压了下来，免了少爷的牢狱之灾嘛”

　　淑贵妃念着娘家那不争气的弟弟，心里愤懑，却也不得不压下了满腔的怒意，“罢了，日后少不得还要有求于皇后，只是......”

　　‘咕噜、咕噜、咕噜......’

　　冷不丁的，身旁的假山后头传来了几声石块滚落的轻响，细若未闻，若不是仔细了来听，还以为是将那水击石块的声音听岔了。

　　淑贵妃瞿然色变，厉声道：“谁在那里！”

　　浮萍也是悚然一惊，侧首望去，只见水流自上而下沿着石壁分布成了粗细不一的几股，日光照得水面熠熠，俨然映成了一面珠帘一般，闪得人眼珠子都花了。浮萍眯着眼细瞧了一阵，却是没发现什么的。

　　两人的心头都在‘砰砰’直跳，呼之欲出。淑贵妃面露了几分怯怯之意，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假山，“会不会是咱们听错了呀？”

　　浮萍踌躇了一下，终究还是不放心的上前查看了，她莲步轻移，向着那假山后头走去，可还未等到她靠近，便听得‘簌簌’几声，有什么东西从假山的草丛里闯了出来，一团黑影子‘喵呜’一声的，从上头跃了下来，跌在了浮萍的鹅黄襦裙边。

　　浮萍惊叫了一声，被唬得跳开了脚，只见一只黑猫挣扎了一下，便逃也似的消失在了树丛里。

　　淑贵妃瞧着那团黑影子远去的方向，‘啐’了一口，“真是晦气！原来是只黑猫。”

　　浮萍抚了抚胸口，“猫儿房那帮好吃懒做的下人，连只畜生都看不住，大白天的就由着它们出来撒野！”

　　淑贵妃却是舒了口气，扯起一抹笑，“好啦，是只猫也就罢了，总比是个人藏在后边要好得多了。”淑贵妃看了她一眼，“可别畜生畜生地喊了，当心叫人抓着把柄。你别忘了，这猫可是咱们皇上最喜欢的玩意儿，日日叫人好料好水地伺候着，疼它们比疼后宫的妃子们还要多上几分呢。”话至后头，淑贵妃也不免含了几丝讽刺的意味。

　　浮萍忙不迭地点头附和了，顺了顺气息。

　　“方才也是本宫一时气糊涂了，竟在外头讲那些个大不敬的话，还好没叫人听到。”经着黑猫一吓，淑贵妃心有余悸，满腔的怒火瞬间如同泼了冰水，冷却了下来，当下也失了再逛的兴致，“扶本宫回去歇息吧。”

　　浮萍答应了，搀着淑贵妃一并出了亭子，缓步朝着永宁宫而去。

　　须臾，假山石壁后头，隐隐走出了两个穿着宫装的窈窕身影，见浮萍与淑贵妃行得远了，方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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