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成长烦恼

　　挹兰苑的凉台，布满了常青树，一抬眼，依依垂柳的柔丝，多情地，从你的眼里，落到青色的肩上，便缱绻地钻进你心房。一阵过路的熏风，试图勾起你的诗情，然而，这都是无情者的徒劳。

　　书院落地深山，行走山间，风也是浓郁的草木清气，这是适宜修身养性的处所——当然，若少一些身轻口尖的蝇虫，大抵会更好些。

　　寒冬一过，书院长燃着驱逐虫蛇的练香，可在户外，几枝香无济于事，呆久了还得遭虫咬。如此，夏季的凉台是挹兰苑的闲场，也是宝应发呆的凉台。

　　宝应想着许多事。

　　乡试最后一场，考官点了她演箫——她设想过如此，这是最糟糕的情形——若在平时倒也还好，偏偏在号房呆了六天，她吃了六天猪食，睡了六天猪圈——每每回忆其中细节，她就觉得心惊肉跳，往往还要从梦里惊醒。

　　前面五场，一面应付暗中人的窥伺，一面绞尽脑汁，琢磨怎么才能不落榜，又不涉及敏感话题，扎了谁的肝肺，等等。

　　但这些说白了，一半是客观题，另一半虽是客观题，也只看考官脾性如何，会不会觉得这些试卷是否顺眼。这上面无法太抱侥幸。

　　可这乐考一项，简直叫人不没法可想。或者是为限制寒门仕子，晏朝的科考尤重礼乐。

　　那位监试她的考官的底细，她听杨子谦说过，据说是世阀中的下流，不如通阳孙、陶。不论他人有坏心，还是自己不走运，宝应知道，怨天尤人没用，畏葸恐惧更不应该。近来，她怕陈先生失望，她怕杨子谦难做人，至于爹爹，虽然近来给她的压力倒小，可人的想法，哪会如此容易转变。

　　说起陈先生，老爷子像是谈了黄昏恋，最近朝朝暮暮，老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绝对不正常。老先生半生颠簸，过了耳顺之年，难说有别的想头。

　　但她知道，先生信仰一种道。这种道，在他尤其神圣不可侵犯。他从不向人剖白心思，试着寻求同道之人。

　　为了攫取生存的力量，他甚至湮灭情性，将现实生活与道的冲突，作了自欺式的调和。他的这种道，按宝应的理解，是理想主义的天下大同。这种理想主义，往往造就狂热的殉道者。

　　从前，宝应看到先生的道，也看到他的平和冲淡，却不能体会他的狂热。她在县学的时候还好，一入了云深书院，就渐渐品出味儿来了。她从寒门学友身上，隐隐受了一些启发。其中之事，也不必细说

　　先生孑然一身——当然，说得讲究些，也许她算是一种牵累。她脑海里盘桓着这个问题：先生到底想做什么？每每想到此事，宝应便觉坐立难安。

　　还有她的亲事，乡试一过，眼见前程分定，不管是驴是马，总要与人配婚，亲事怕要提上日程。

　　她的红线，还不知牵在谁的脚上。极目所见的街坊，那些与人共侍一女的男子，像是旷野风阵里的茅草，想有自己的主张，多半一辈子活得东倒西歪。

　　不管喜不喜欢的，她希望对方是正派得体的人。最好是位权宦富贾。盖因这世间有一种风气，有情深似海、容不下他人的爱侣，会与良家父母商议，与他郞君做有名无实的夫妻，体面尊荣不缺，只是做不得夫妻，没有孩儿。

　　宝应实在是后怕，她的家会变成人欲和物欲的斗场，怕她自己成了漩涡里的石子，越坚定执着越摔得疼，也许一辈子不得自由。想想都觉得惨淡。

　　宝应正想得忧郁，不防被人推一下，吓得差点跌下石凳。

　　郑瞻见宝应略回头一瞧，顿时翻个白眼，失礼地继续背对他，不由心内称奇——这丫头仗的谁的势，整天对人爱搭不理？

　　他原先觉得，她比别人更贪婪滑稽些。近来觉着，她有些机灵劲儿，而智者多狡，原该比别人更圆滑。可她偏要由着性子——对公孙，她还是原来样子；到谢清音就千依百顺；而到他，近来越发横眉冷对了。

　　他一堂堂世系贵胄，何曾受过庶民的闲气？更可怪者，他也倒没有起意，非要弄得她服帖温顺才行，反倒愿意逗逗她，看她终究压着性子，敢怒不敢言的可怜样儿。

　　可此情此景郑瞻隐有直觉，她最近心事沉沉，若是不对她好些，这丫头许真要撒起疯来。

　　宝应想着心事，不免颓然叹息。郑瞻便道：“怎么，怕桂榜无名吗？”

　　宝应不由心头一喜，郑瞻开声就提这个，莫非已暗中助她？想着，不由笑得欢喜，拽了他衣袖：“郑学兄，你以为，小妹有名还是有名？”郑瞻看着她，笑得别有意味，将她小手捏在手心，故意轻轻摩挲着，睨着她笑：“学妹想有名，还是无名？”

　　宝应听他话中意味，乐得想蹦一蹦，眨巴着眼睛：“当然要有名最好。”郑瞻收了笑意，淡淡道：“若无名呢？”宝应也收了笑意，表现出镇静的决绝：“若无名，便再考一回，如再失利，恐怕就要收拾包袱，采薇饮露去了。”

　　郑瞻一奇，俯身揽了她肩膀，凝望着她的双眼：“何至于此？”宝应也真诚回望：“我自来与人无害，生了专为读书的心肠，若世人这也不容，便只能与禽兽相安了。”

　　郑瞻哭笑不得，不知说她狂妄可笑，还是说她悲观厌世。抚过她的帽缨，弹她嫩白了的脸蛋儿：“有人相欺，想方设法回击才像你，为何要不战而退？”宝应动动肩膀，示意他放开，难得他真个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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