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迷神引 四
丢了宴兮师父颜面的五十弦杵在东皇十步开外,岿然不动。湿淋淋的靴子滴滴答答的往下淋着水,她光着脚踩在鹅卵石上,脚心酥麻的痒,她动了动脚丫子,面不改色的望着河边垂钓的男人。
清河,垂柳,男人一身玄色衣衫,瞧着意外地和谐。
鱼竿搁在地上,东皇太一握着卷书册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脸黑了大半:“你这是怎么了?”
五十弦往后指了指:“就……散了个步。”她是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迷路了的,这着实有损她堂堂战姬的威名,虽说她本就没什么威名可言,但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就是不想做出一副无用的模样。
东皇招手示意她过来,她犹豫了会儿,磨磨唧唧的蹭过去,在他面前站定,他握着书册将她的脸来回转了转:“想来你这步散得相当偏僻,好好的一张脸,弄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来我碧落崖受欺负了。”
她拎着湿哒哒的靴子,哼哼道:“确是受欺负了,受这崖下泥沼的欺负。”
东皇太一哭笑不得,敲了敲她的头“听说你不爱出门,怎么今天有空过来?”
她垂眸望着他手中的书卷,书页泛黄,似是有些年头了。“师父让我来取个东西,叫什么业业果的。”嘴里嘟嘟囔囔的,“他那么大的一人还这么贪吃,也不晓得天天是谁丢他招摇山的颜面。”
业业果可不是吃的,东皇太一低低笑了一声,也不点破:“不急,陪我坐会儿。”说罢,便将鱼竿递给她,兀自翻着书卷。
“喔。”五十弦老老实实的肩负起了钓鱼大任,心思却不在上面,盯着书卷瞧了半晌,瞧出是本破旧的手写本子,封面上书了四个字《上古遗曲》。
她颇为诧异:“你会弹琴?”
他神色淡漠,慢悠悠地说了一个故事:“以前有个姑娘,琴弹得特别好,可她从不为人奏曲,她说她的琴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取悦人的。我第一次听她弹琴,便是这首《上古遗曲》,琴声悠长,尸横遍野。”
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了某件事情,表情变得柔和起来:“说起来,她的七弦琴便是以死人骨制成的,骨为座、发为弦,通体洁白,十分特别。她从不给人碰,谁碰剁谁的手。有一回我碰了,她抓着我的手瞅了半晌,却说‘瞧在你手长得好的份上,这回就不剁了,下次再敢碰,我折了你的腿’。她生气的样子格外好看,所以我总故意惹她生气……”
说到这里,他倏然笑了,满目的温情,“我竟也会做出如此幼稚的事来。”
五十弦侧着脸枕着手臂,呆呆的望着他的手指,他的手指非常漂亮,干净细长、骨节分明,指尖圆润,握着书卷的样子,特别好看。
“的确是好看。”她这么说了一句。
东皇太一侧目。
她道:“九歌喜欢手好看的男子,比如青鸠,比如昙晔,比如宴兮师父。倒没提过你,不过也难怪,她长到这么大,大约也只在蟠桃宴上见过你一次。要是她看了你的手,怕是不会那么热衷当我的师娘了。”
想起这茬,她便跟东皇说:“你认识初酒么?”
“她是上一任的司命,算起来,是司命星君的师父,多年前,跳了往生崖死了。怎么,宴兮没跟你提过?”
“没,他从不跟我说这些事,我也不爱问,不过他每年这个时候都有点不对劲,我突然想到,会不会跟初酒有关系。”
“若我记得不错,初酒是在入冬时死的,掐指一算,她的忌日是要到了。”
“嗳,你记得倒清楚。”五十弦前后一琢磨,“难不成你之前说的‘美人,一人足矣’便是指她?你喜欢她?”
书册一斜,敲上她额头:“瞎说什么呢,钓你的鱼,不然没晚饭吃。”
他这行为倒像是在威胁一个小孩子,五十弦伸出脚在水里搅了搅,无所谓的表示:“我晚饭不在这吃。”
东皇太一冷冰冰地扫了她一眼。
五十弦脸不红气不喘的欣赏他的美貌,一边打着商量:“除非你告诉我宴兮师父和初酒之间发生过什么。”
“我请你吃饭,为何还要接受你的条件?”
五十弦蹙起眉头:“唔,你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他低头翻书,不再跟她计较:“你怎么会突然好奇这个?”
“有人想当我师娘,我觉得这个想法不错,值得鼓励。”
他撇唇笑了笑,同意了她的条件。
她又补了句:“我真不会钓鱼。”
东皇太一:“我知道。”
五十弦:“你怎么知道?”
“你的事,我都知道。”这句话暧昧不清,似有所指 。
五十弦忽然不说话了,她总觉得在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太对劲,不如不说。
晌午阳光和煦,清风舒爽,她这两天都没睡好,趴在膝头没一会儿困意就上来了,很快被周公抓去喝茶,鱼竿也落在了地上。
东皇见她睡得安稳,不忍日头扰人,悄悄往她身侧挪了挪,堪堪挡住毒辣的日头。
她身上隐约传来淡淡的药香,从她刚才狼狈的出现,他便发觉了,只是没有多问。他问了她也不会说,她一向是这样的脾气,什么事都自己藏着掖着,跌跌撞撞,弄得伤痕累累,也不愿开口求人。
宴兮求得是药草名为业业果,治疗刀剑之类的外伤效果奇佳。
他面色阴沉,想要触碰她的脸颊,记起她向来浅眠,担心惊醒她,便收回了手。
她这一觉睡得也不长久,醒来时日头堪堪西斜。眯着狭长的眸子望着碧波悠悠的河面,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河面如镜,映着一张冷峻的面孔,她瞧着眼熟,正在琢磨这人是谁,冷不防与一双幽深的眸子撞个正着。
她虽觉不太好意思,倒也没避开,隔着明镜似的河面,光明正大的盯着他瞧。他却是无奈的,低低叹了声,伸手替她理了理散在额前的发:“困成这样,昨晚做什么去了?”
她没精打采的眨了眨眼睛,答:“大抵是在睡觉。”
“大抵?”
“嗯,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喜爱的狐狸崽子被山下的猎人烹着吃了,难过的一宿没睡好,尽是在挖坑凿字给它立坟冢了。”模样蔫蔫的,也不知说得是真是假。
“……”他一时无言,合上书卷问她,“饿了么?我给你做些吃的。”
她道:“好。”说着便要起身,冷不防麻了双腿,一个趔趄,险些跌进河里头,幸得东皇及时伸出援手,她这一个趔趄,才没趔趄个落汤鸡,而是趔趄出个投怀送抱。
这个姿势对于将将蒙了三面的二人来说过分亲密了,五十弦颇为尴尬,正要说点什么缓解一下气氛,东皇太一已扶好她,牵了她的手往殿子走去。她犹豫着这个行为是否于礼不合,抬头却瞧见他面上一派冷漠,最终什么也没说,心想:兴许他只是担心她腿麻走不稳妥罢。
殿子倒是比桃花殿大,也比桃花殿亮堂,可瞅着比桃花殿还冷清。殿子外头植了密密麻麻的白玉兰,这个时节大多谢了,空留一树瘦骨嶙峋的枝桠。
想到桃花殿,不知道那一池青莲怎么样了。平时有她和青鸠照看着,山里的小妖虽觊觎莲花的曼妙清丽,却也不敢胡采乱摘。这会儿青鸠病在幽冥司,她周转四处,那一池青莲无人看顾,怕是难逃女妖的摧折。她好不容易养活的,别人碰一下,她都能疼到心口子上。
东皇太一从紫檀木衣柜里取出几套衣衫和鞋袜,在她身上比划着,最后挑了一件鸦青色的长裙,趁着她白皙的脸,很好看。
她笔直地站着,任由他上下其手,胡乱折腾,脑子里悠悠荡荡地全是桃花殿那张破池子。
东皇抖开衣衫正要给她穿上,她突然后退一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地就躲,只是当他手掌的阴影笼罩了她的脸庞时,她的身体本能地畏怯了。这种恐惧来自何方,她不清楚,就如她时常刺痛的右眼,不明所以,粗暴且突兀。
东皇的手僵在半空。
分明还是那张清淡到无情的面孔,却透出一股压抑的悲凉。
无端使她心慌。
她无措又茫然地注视他的眼睛。
他漆黑的瞳仁似昆仑虚幽暗的悬崖,收敛了所有的温度。
她隐约觉得他生气了,又气又恼又悲伤。
东皇的神情刺激到了五十弦,她心中一阵阵的刺痛着,仿佛昙晔侍女的那一剑并没有刺在她的背后,而是戳中了她的心窝子。看到他这样的表情,她为何会悲伤呢?她琢磨了一会儿,没琢磨出结果,索性不再琢磨。脚步迟疑地往前迈了一步,她仰着脖子注视他冰封的脸孔,伸手去扯他的衣袖:“你……”
他长臂一展,将她拥入怀中,断了她即将脱口的话语。
他力气很大,碰到了她的伤口,后背烧灼而疼痛,像是有个小怪兽在啃咬她的血肉。
她没有吭声,任由他抱着,他身上有好闻的桂花香气。
她迷迷瞪瞪的琢磨着,这位帝君似乎很喜欢桂花糕啊,待新年了,一定要做些桂花糕来贿赂贿赂他。听宴兮师父说,妖帝东皇这儿藏了不少好东西,兴许他一高兴,就赏她几箩筐金银玉石,她拿回去补补她那座破殿子也是极好的。
近来,桃花殿西北角有些漏风,起风夜,总把她和青鸠冻得不行。她借着猛兽厚实的皮毛倒能挡一挡,可青鸠对动物的皮毛过敏,只能生生挨着。挨着挨着便受了凉。
一个男人受点小凉,生点小病,带点小痛本没什么,奈何他一受凉,做的饭菜就格外难以下咽,到头来,为难的总是她。
为了她的五脏庙着想,她也不得不对破殿子上点心。
说起来,青鸠一个浑身是毛的狐狸崽子竟还能对动物毛皮过敏,也是人才。
她窝在东皇太一怀里有的没的想了许多,直到他在她耳边轻唤她的名字:“小弦。”
她眨了眨眼睛,瞅着他领口的扣子应了一声:“啊?”
他的嗓音懒洋洋的,带着点鼻音,格外好听:“你想要什么?”
没头没脑的,这是什么意思?她揪着眉头猜测:“我生辰快到了?”
东皇:“……”他在她耳边沉沉叹了一声,最终没能将那句话说出口,无奈附和道,“对,你下个月生辰了,想要什么礼物?”
“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
“真的?”
“真的。”
“我想要一筐金银玉石。”
“……好。”他更加用力抱紧她,“都给你,你想要什么都给你。”
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五十弦愣了一瞬,感觉心里暖暖的,她咧起嘴丫子开心的笑了:“嗯。”她是真的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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