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上古遗曲 二
带上点心和水，三人驾着马车很快到了十八步山脚下，上山的小路虽然狭窄了些，却也走得下一辆马车，但禽兽不如的楚东皇竟然以“徒步上山有助于身体健康”为由，把端无弦拖下马车。端无弦恨不得将他抛尸荒野。
为了防止端无弦“误入歧途”，楚东皇一直牵着她的手，馒头很识相的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走在前面。起初，端无弦还是很抗拒这种亲密接触的，但是当她意识到如果不让他牵着，她就会滚下山崖后，她放弃了身为人母该有的矜持。
楚东皇很满意她的觉悟，馒头也很欣慰她的顺从——显得很有温柔淑女的风范，比较容易嫁出去。
端无弦要是知道馒头心里的想法，一定会把他一脚踹回去。
秋风飒爽，山中空气极好，远远地便能闻到各种花香，有茉莉、有紫葳、木槿、桂花，当然还有菊花香。楚东皇为她解说沿途风景，端无弦听得认真，不知不觉的，脚步又慢了下来。楚东皇也不催，颇有耐心地陪她慢慢走着。
从一簇木芙蓉前经过时，楚东皇随手摘下一躲红花，簪于她发际，前后端详一番：“嗯，很好看。”
端无弦忍不住翻白眼：“调戏良家妇女，可是做坐牢的。”
“我不记得渊栖王朝有这项法规。”馒头在前面蹦蹦跳跳，看起来心情很好，他含笑看着那个漂亮的男孩子，“你当初生下他，会不会很辛苦？”
端无弦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馒头：“不记得了。”她说，“馒头说一孕傻三年，我傻的时间似乎格外长。”
楚东皇哈哈大笑。
他笑得格外开怀，她想，他笑起来的样子一定也很好看，可惜她现在什么也看不见。
她反手握着他的手，楚东皇诧异的停下来，低头看着她：“怎么了？”
她感觉到心脏的跳动，噗通噗通，宛如擂鼓一般：“你六年前来过这里吗？”怕他记不得，又匆匆补充道，“或许，你曾经在这里救了一个从悬崖上掉下来的姑娘，她的眼睛伤到了，眼上一直绑着绷带，你叫她小瞎子。”
“没有。”他说，几乎是立即的。
端无弦心中一沉，苦涩的咧了咧嘴：“是嘛。”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真的不是小皇？或者，他不想承认自己是小皇。
无论是哪种原因，都令她沮丧。
之后，两人都没有再说话，馒头看出气氛不对，企图为二人搭建感情的桥梁，皆以失败告终。半个时辰后，三人终于到达空空寺。菊花香气浓郁，想必正是厨娘所说的赏菊最佳据点。钟声阵阵，寺里的小和尚下了课，欢欣鼓舞地凑成一组，去食堂。
空空寺对面的山上，半山腰处有一座竹亭，端无弦坐在最高层的栏杆上，双脚向后勾起，搭在最下面的那条栏杆上，双手撑在两侧。山下是似锦繁花，大片的菊花蔓延到到寺庙前，有一个小和尚，正在给花浇水。
端无弦全然没有赏花的兴奋感，苍白的脸颊因为剧烈运动，染上了一丝红晕，看起来有生气了许多，可是饱满的双唇依旧抿得紧紧地，全身上下，透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
馒头从包裹里翻出点心，补充体力，不解的问楚东皇：“弦儿是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你们上山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她生我的气。”
“为什么？”
“我骗了她？”
“为什么？”
“因为时机还未到，很多事情还不能告诉她。”
“是么。”馒头吃着点心，不甚关心的道，“那倒无妨，弦儿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你有你的难处，她日后自能理解，现下即便不开心，放着不管一会儿便好。”
楚东皇怜爱的摸摸他脑袋：“你小小年纪，倒是通情达理，你娘教得不错。”
“她哪会教我这些。”馒头哼唧两声，“她要是懂得这些人情世故，也不会在15、6岁就被人夺了清白，怀上孩子。为了这事，她被浣姨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身子骨奇差，经不起一点折腾。自从离开碧落崖，三天两头就病倒一回，眼睛也是越来越不好使了。也不知道，她这眼睛还能不能治好。治不好，浣姨定然大怒，回去又要受罚。”说着说着，稚嫩的脸上便笼了一层阴郁。
楚东皇见他脸色不对，便问：“那浣姨究竟是何人？为何你与弦儿如此怕她？”
“听半夏叔叔说，她是祖父的旧识，祖父过世后，便是她抚养弦儿长大，将弦儿训练成了顶尖的杀手，弦儿的手段全是从她身上学来的。浣姨处事狠辣，弦儿每每犯了错，必遭重罚。当年弦儿怀孕，差点被浣姨剔骨抽筋。”
楚东皇喃喃低语：“那时她肯定受了很多苦罢。”
“岂止是很多苦，简直是痛不欲生、苦不堪言。”
据馒头所说，浣溪沙找到端无弦的不久后，便发现她怀孕，她逼端无弦拿掉孩子，端无弦抵死不从，浣溪沙便将她关在谷内地下室一个专门惩戒犯错弟子的囚室里，用锁链捆住她的四肢，那里除了老鼠与无法承受痛苦而自杀的弟子尸骨，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和寒冷。
每日会有看守囚室的老妪送去少量的食物和水。她在那个囚室里过了三个月，腹部却依旧平坦，老妪劝她向谷主认错，否则她活不过七日，她肚子里的孩子比她更加虚弱。她没有说话，如同过去三个月一般，一动不动，不言不语。
此后第三日深夜，囚室着了火，端无弦用囚室里唯一的一盏油灯点着了草垛。
老妪被浓重的烟雾呛醒，她看到爆裂的火花从囚室唯一的小窗里钻出来，发出破碎的咆哮。
那场大火足足烧了整夜，所有人都以为端无弦会葬身在那场大火里。然而在清晨第一道曙光照亮忘忧谷时，老妪在地牢门口的阴沟里发现了她。她捂着腹部蜷缩成一团，奄奄一息，就像大街小巷里被人折磨得快要死去的流浪猫，狼狈又脆弱。
她摧毁了囚室，却没有足够的力气打开地牢最后一道石门。
浣溪沙喂她吃下续命丹，请来了当世神医微生榖，才救回她的性命，却挽救不了她的味觉和健康，她变得极其虚弱，仿佛一道强风都能将她击溃。
孩子奇迹般的存活下来。
浣溪沙不得不将她送去碧落崖休养，也放弃了让她拿掉孩子的念头，因为微生榖告诉她一碗打胎药会让端无弦再也醒不过来。
除非她想放弃端无弦，否则她必须留下那个孩子。
没人知道端无弦被囚禁的三个月里，浣溪沙对她做了什么，但每个人都知道的是那个囚牢里有数不清的刑具，她身上有数不清的伤痕。
馒头说端无弦从来不跟他一起睡觉，她晚上总是不停地做噩梦，她被困在那三个月里，被困在浣溪沙里的怨恨里——从鬼卿死后直到现在，无休无止。
端无弦说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不是鬼卿生前、父母健在之时，而是与那个男人短暂一个月的生活，可是她对那段美好的记忆被浣溪沙摧残得支离破碎。
对于端无弦的事情，馒头知道得并不多，她从不愿谈论自己的事，唯有从谷中弟子口中套出的零星消息，他和端无弦每隔几个月就会回忘忧谷一次，每当这个时候，浣溪沙就会支开他与端无弦单独谈话。数日后，步月会先送他回碧落崖，端无弦隔一段时间才会回去。在这段时间里，她接受了什么任务，馒头完全不知，他唯一知道的是，期间会有人死去。
说到这里，7岁的男孩子眼神冷酷，浑身散发着强烈的杀气：“很多时候，我都想杀了她，这样她就再也不能折磨弦儿了。”倏尔，他又天真烂漫的笑了，“这句话要对弦儿保密，她希望我成为一个普通的孩子。啊，一个普通但很富有的孩子，这样她就不用担心我们明天没饭吃，除了绝对不能考科举当官。”
“为什么不能当官？”
“我想做个听娘亲话的乖孩子，也许这样她会比较开心。”
“你这么孝顺，她怎么会不开心。”
“是么？那就好。”馒头说，“只要她开心，什么都好。”他又抬起头，看着楚东皇，“东皇叔叔，弦儿比较蠢，没有心眼，你说什么她就信，可我不蠢。我不知道你为了什么原因不想认我们，可是，如果你让弦儿不开心了，我不介意永远都不要爹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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