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讲故事的人
郴国，永泰十六年，遮月宫。
“两年了，死了两年的人竟然没有腐烂，这具尸体依旧柔软，这张脸还是那么的让人心神荡漾，梅遮月，你让朕如何不相信有长生的方法啊！”
此刻，老态龙钟、步履蹒跚的帝王正绕着一副石棺反复的端详着。渐渐的，他因为衰老而浑浊的眼睛里绽出贪婪的色彩，那其中有对长生的渴望，更有对权力的不舍。
正值寒冬时分，外面的大雪与冷风缠绵着下了整整一夜。门窗上梅树的影子在晃动的烛火中摇曳，风雪摧折下含血的花瓣飞舞着，坠落破碎在茫茫的一片白里。但这并非是弱者的低头，而是慷慨从容地凋零。
“来，替朕把烛火再拿的近一些，朕要看的再清楚些。”
老皇帝看的久了，眼前不禁变得模糊，他命掌灯的太监将烛火放低，让那些光尽可能的照在石棺里躺着的死人身上。
烛火的照亮下，石棺中俨然是一个严妆华服的女子，而那一身的珠玉则是象征了她帝王之妃的身份。然而，作为掌管了郴国四十七年的帝王来说，老皇帝还不至于贪恋一个女人的容貌至此，他更在乎的是这个女人背后有关于长生的传说。
相传凉国有着自古流传下来的长生之道，那里的人们皆是闭门不出的少与外界来往，他们保存着原始部落的野蛮习俗，更是擅长诡谲的巫术。而眼前这个女子就是来自那里，一个被凉国抛弃了的祭司。
诚然，这个稗官野史口中天下最为绝美的女子。当她第一次出现在这座宫殿的时候，她不笑不动，只用一个无悲无喜的姿态，就艳惊了所有人。因为她的身上有着一种无人可以征服，足够刺穿一切的锋芒。那样的，冷若冰霜！
“启禀圣上，天牢的赵大人和方将军正在宫外听宣。”
听了太监的禀报，原本盯着石棺一刻也不愿走开的老皇帝突然的回过神来。只见他大笑了几声，自言自语的说道：“哈哈！太好了！朕终于要得偿所愿了，快叫他们进来见朕。”
门打开来，一室的昏暗，外面风雪的凉意也随着门外之人一并进入这座宫殿，险些吹灭了烛火。待两人前脚进了殿内，身后便“吱呀”一声，守在外面的侍卫立即将门合上。似乎这里面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只见二人刚刚踏入殿中，立即跪倒在地等待着老皇帝的问话。再看二人身上积了不少落雪，就说明此时外面究竟是如何天寒地冻。那年的郴国正遭受着百年难得一见的雪灾，再加上皇帝一味的追求长生之道无心朝政，百姓的艰苦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方承友不禁叹了口气，而在一旁的赵靖存到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稍稍抬起头看到殿中停放的石棺，脸色就越发的苍白了。想他真是倒霉，刚刚升任刑部就赶上了犯人畏罪自杀，而朝廷又特别吩咐过一定要那个犯人招供，如今他这渎职之罪，算是铁定了。
“两位爱卿，可是为朕查到那长生之药的下落了？”
老皇帝在太监的搀扶之下，急忙的问道。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再找不到续命的法子，就算是神仙下凡也再无力回天了。
“臣有罪，没能完成圣上的吩咐。”方承友闻言便立即叩头请罪。
“臣，臣也有罪！”赵靖存正想着该用什么理由推卸罪责，哪曾想到方承友承认的如此干净利落，无奈之下也一并跟着附和。
“你们！”听到如此的答复，老皇帝本想发作，但寻找长生药的事情毕竟还是越少的人知道越好，他还要靠这两个废物替自己办事。
下一秒便又换作一副仁爱明君的语气。“两位爱卿何罪之有？想是那犯人嘴硬又狡诈，一时半刻查不出什么来也属人之常情，你们只要继续替朕好好盘问，定会有所发现的。”
一番话说完，老皇帝对寻药之事仍旧充满了信心。又哪里知道就算这天下真的有长生之法，他的江山早已千疮百孔，再也没有什么太平盛世可言了。
“那个犯人……犯人他畏罪服毒自尽了！”
赵靖存在朝廷的这淌浑水里游走了多年，自然知道老皇帝打的什么算盘，反正他已经是在劫难逃，又何苦躲躲藏藏呢？想到这儿，他虽有惊恐之情，却也鼓足了勇气将实情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你再给朕说一遍！”
此言一出，老皇帝只觉得全身一震，好似晴天霹雳一般，一种窒息般的恐惧让他一向挂在嘴边的笑意瞬间凝固。他不愿相信追了这么多年的长生之梦，竟然在瞬间化作了一个泡影。
“禀报圣上，人犯洛惊墨确实服毒自尽了！”
方承友抬头，将赵靖存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实在是不明白，昔日文韬武略的英雄帝王在垂垂老矣之时，竟会如此的害怕死亡，还异想天开的妄想着得到永生。
“死了？你们为什么不看住他？是谁给他服的毒！”
陡然间，听清楚一切的老皇帝，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般，一连向后退了几步。身旁的太监想上前扶他，也被他一把推开，随后向着跪在地上的二人斥道。
好不容易站稳身子后，他将目光定在方承友身上。忽的，他冲到他的跟前，好像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洛惊墨是你的手下，听说他和梅遮月还有两个孩子。朕曾经命你把那两个孩子也一并抓回来，可整整两年了你连个影子都没找到。朕知道，洛惊墨救过你的命，你一定是把那两个孩子藏起来了对不对？”老皇帝一句句的说出他的猜测，越到最后就越是肯定。
末了，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竟将身为武将的方承友拽到自己眼前。“长生不老的秘密一定在你手里，你把它交给朕，你要什么，朕都给你！”
疯了，这个皇帝，这个王朝都疯了！方承友听着老皇帝的话突然觉得可笑，原来这就是他要誓死效忠的人，为了完成朝廷的命令他出卖了自己的兄弟，如今难道还要亲手让洛家绝后吗？
“臣无能，派了大批的人马出去四处寻找，始终没能找到那两个孩子的下落。但臣对圣上一片赤胆忠心，怎敢私藏圣上要的东西？何况二年前，您不是已经派人去臣的家宅中四处搜查了一番，的确是什么都没有啊！”
话说至此处，外面的风刮的更加厉害了，漫天的大雪已经演变成了一场风暴，让人似乎可以听到风雪怒不可遏的咆哮。
而此时的老皇帝渐渐的松开方承友，一种深深的疲惫感袭来。他笑了笑，转过身去。“好，真好！你们都是朕的好臣子。”
曾经，老皇帝很欣赏方承友的忠义，为了这两个字，这个人可以不顾生死，但现在他也最讨厌他的忠义，让人无可奈何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下一刻，他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气，整个宫殿都回荡着他近乎绝望与疯狂的怒吼。
“滚！你们都滚！全都是些乱臣贼子，一个个都想要朕死！都给朕滚出去！”
话毕，最先反应的是赵靖存，很意外的皇帝并没有下旨降罪于他，他自然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朝着老皇帝的背影，恭敬的一拜。“臣，告退！”
临走之前他还不忘拉了拉，还跪在地上的方承友。小声的提醒道:“方将军，圣上让咱们滚呐！”
“臣也告退！”方承友随即应了一声，跟着赵靖存一起退出了遮月宫。
老皇帝屏退左右，他重新回到那具石棺前，看着永远不会醒来的女子，缓了一口气，勉强着才能说出话来。
“你们夫妻还真是恩爱呐！你吞食朱砂而亡，他则是服毒自尽，别以为你们都死了，朕就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朕一定会长生不死，亲眼看着你们一点一点的都变成黄土！”
老皇帝喊着，却顿时觉得气血翻腾的厉害，几声痛苦的咳嗽之后，再张口竟呕出血来。
“圣上，可需要奴才驾前侍候着。圣上”门外的太监大概觉出了异样，唤了几声见没人应，便壮着胆子推门而入。
哪曾想到，看到的是老皇帝倒在地上，口吐鲜血的模样。
“圣上！来人呐，快来人宣太医！”太监大惊之下高声呼救，并连忙扶起老皇帝。
怎知那老皇帝见有人来，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太监的衣袖，断断续续的说:“查清楚……到底是谁敢私自给人犯服毒……朕，朕要将他凌迟处死，还有那个方，方……”
太监认真的记住老皇帝所说的每一个字。可怜这个帝王英明一世，临终走时却留下了累世的骂名，他没能完成长生不死的愿望，可到死都还想着用手中的权利来要别人的命！
那一夜，宫中上上下下都在为挽救一个帝王的生命努力着。尽管谁也没能留住他在这个世上多一分……
“看来这两个孩子不能留在这里了。我即刻便修书一封，让你们一同带去瑾国交予沈兄，望他能看在我的薄面上，保这两个孩子健康成长。”回到府中的方承友，将一直跟随于他的阿海和阿证叫到跟前。
老皇帝其实并没有猜错，是他一直将两个孩子藏匿府中，为的就是不让他们再遭到朝廷的毒手。
因为方承友始终都相信洛惊墨与梅遮月的话，相信这世界上真的不存在所谓的长生之术。梅遮月死后尸身不腐，不过是一个巧合。何况人都已经断了气，守着一个尸体做什么，又哪里算得上长生不死呢？
“是，我们一定会将惊墨大哥的孩子平安的送出郴国，也一定会完成将军交给的任务。”阿证和阿海并肩的跪在地上，异口同声的说道。
他们自然知晓此次任务的艰辛，但是他们并不怕死。保护这两个孩子对他们来说，不仅仅是对军令的服从，对洛惊墨救命之恩的感激，更是为了一份可贵的兄弟情谊。
“好，三天后是城内外信兵交替之际，我安排了人手，可以让你们带着令牌在城门未开时就先一步出城，就说是临时改变了交替时间前去告知。”
商量好了出城的计划，方承友独自坐在屋中眉头紧锁。老皇帝对他的杀心并非是一时起意。方家手握重兵，他的两个儿子亦是常年驻守在边关，这样的富贵显赫，锋芒毕露，早晚会惹来杀身之祸，或许他救得了别人，可又该如何自救呢？
他这般的思考，看着早已睡熟的妻儿，没有任何头绪的直到天明。
同样是那一夜，遮月宫的门敞开着，没人注意，也没人问津。雪，被吹进这座冰冷沉寂的宫殿，烛台上的火光忽明忽亮，像人的一生，起起伏伏，曲曲折折。狂风吹落烛火的一刻，火蛇顺着帷幔攀爬，带来了一场大火。火光中，烧掉了前尘往事，烧掉了绝色的容颜，亦是烧掉了人们对于长生的种种猜想。
而石棺中的女子，终于可以安静的睡去了，和最爱的人团圆。其实，人又何苦追求长久的生命呢？无论你拥有着什么样的身份、多么显赫的地位、如何充盈的财富，到头来也都归于一处。
佛曰:成住坏空，人生短长，并无他事。
清晨，老皇帝驾崩的消息并没有被公之于众，他生前坚信着长生不死的奇迹，所以连立储君这样的大事他都绝口不提。因此他的死，就犹如紧闭的城门一般，藏在了一颗颗争名夺利的欲望之心背后。
此时的元城大街，微暖的阳光倾洒而下，大雪下了一夜，但仍阻挡不住行人的脚步，这些人忙碌着，并非是他们不贪恋家中的温暖，而是迫于生计。生在乱世，苟活而已。
“军爷，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开城门呐？”
挑着两担柴的王四哥站在城门下，朝着城楼上巡视的卫兵喊话。因那当兵的跟他一样住在城外的村子里，彼此打过几个照面，问起话来才能这般容易。
“是王四哥啊，你还是快回村吧！改日再来，上面下了命令怕是这几日都不能进城了。”那卫兵听见有人喊话，便向下张望，一看是同村卖柴的王四，就好心的提醒道。
也不知怎了，三日前明明还好好的，可就在三天前的夜里朝廷就突然下旨，城门禁闭，不准任何人进出。
八成是最近来了太多的灾民，造成了城内慌乱，才不得已为之吧！这不天才亮了一个时辰，城门口就已经有这么多灾民等着入城了。
卫兵瞧了一眼，城楼下一个个瘦弱的单薄身影，便摇着头，重新站回原处，不再说话了。
“唉！这世道也不知何时才能过上好日子呀！”王四闻言叹了口气，本想趁着这几日大雪，能将自己辛苦打来的柴和炭火卖个好价钱，如今看来算是白忙活了。
可再看看身后有不少从外地来逃难的灾民，他也就想的开了一些，不再强求什么了。
“军爷，你就通融一下，我们是从关外来的商队，如今这东西虽然买完了，可在关内也呆了两年。眼下正心急着要赶回去，您看能不能把城门开上个片刻，我们保证耽误不了多少时辰。”
城外的人被拒之门外，城内自然也是成了牢笼中的鸟，插翅难飞。
只见一男子正将手中的钱袋塞给了守城的统领。
见了银子，尹峰拿在手中掂了掂分量，一脸猥琐的笑意。那男子见人收了银子，便以为事成了，向后面的车队做出了前进的手势。
“来啊！把这伙窝藏逃犯的人，给我拿下！”怎料尹峰下一秒就翻了脸，将之前男子塞给他的钱袋扔在地上，啐了一口，并命人将整个商队都包围了起来。
“哎！慢动手，慢动手，我们不出城便是了，各位军爷，我们商队可一向本分，怎么敢窝藏逃犯呀！”
男人看着亮在眼前一柄柄闪着寒光的刀，虽然嘴上说着求饶的话，却已是展开了双臂，挡在身后的马车前。
他是商队的老板，车里坐的正是他的妻儿。虽然他斗不过这些带着刀的兵将，可也绝不允许有人加害他的亲人。
“朝廷现在正在追捕一男一女两个幼儿，刚刚听你身后车里，有婴儿的哭闹声，而你明知城门禁闭不准进出，还敢拿银子贿赂于我。我看你们分明就是窝藏人犯的反贼！”
尹峰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男子身后的马车，仿佛看透了什么一般。
“给我搜！”
一声令下，两个卫兵将那男子用刀架住，商队的其他人见到如此阵仗也都呆在原地不动，不再反抗。
“统领，只有两个男孩，一个刚满月，一个六岁，不是我们要找的逃犯。”
其中一个卫兵搜查盘问了一番，向尹峰禀报道。
“哼！算你走运，快带着你的商队给老子在城里好生待着，到了该开城门的时候，自然放你们回家！”尹峰有些恼怒的命人将那男子松开。如今朝廷正逢多事之秋，城门大闭，重兵驻扎在外，为的就是阻止六皇子回到元城，与现在准备登基的二皇子争夺皇位。这本是皇室内部的争权之事，却连累他在这儿苦守。
听闻那六皇子是个阴狠毒辣的人物，昨日刚刚破了朝廷加设在元城外的防御，随时都有可能兵临城下，自己的一条性命怕是要交代了，还不如这些商人，攒些个钱财安稳度日。
“统领！十里外发现了六皇子的兵马，眼看就要到城门下了！”正所谓兵贵神速，刚刚还在百般思量的未知变故，眨眼间就到了跟前。
“快，派人通知宫里，再把城门加固的牢些，快去！快！”那统领对着手下的人下着一道又一道急令，看似已经如热锅上的蚂蚁，再也无法顾及其他。
可就是在这混乱之中，他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茶楼上的一扇小窗点了点头，传达了可以准备动手的信息。
“方将军，您交代给我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这天地不仁，朝廷不仁，可是你我同为一国之兵，就该守住脚下的每一块土地！如今小弟我先走一步了……”
见阿证和阿海已经做好了准备，尹峰在心底里暗暗自语。原以为可以借着信兵交接的机会，将两个孩子送出城去，哪成想朝廷的一道旨令使城门一连三日紧闭。为今之计只有让他二人乘乱逃出，离开这一片是非之地了。
与此同时，城外十里处。
短促急切的马蹄声响起，旌旗在凛冽的风中猎猎招展。即使没有鼓声号角的激励，这些身着墨色军服的兵将，在积满了皑皑白雪的大地上，犹如月夜深海中汹涌的海潮席卷而来。他们高举手中的长剑似有着满腔的仇恨，要让这个山河为之颤抖！
“我那个二哥和父皇一样天真，以为把我流放边关就再也高枕无忧，却不知一但给了猛虎归山的机会，就要承受他更加疯狂的报复！”极速前进的大军中，只见一个身着墨色披风的男子喊道，他的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疯狂嗜血的快感。
而与男子一同策马奔腾，穿着红色劲装的身影却一直沉默不语。因为在他看来这个带着仇恨杀入元城的六皇子真是疯了，一个带着箭伤的人竟然可以不眠不休两个日夜，快马加鞭的冲锋陷阵。
可是没有人可以阻挡傅然洲的脚步，因为跟随在他身后的兵将同样渴望一场杀戮，有着和他一样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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