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完
双手迅速结印，霜风一边想从白素贞的手中夺过江水的控制权，一边朝着飞身于对面的法海大声吼道：“臭和尚，快别愣着了，白素贞动了胎气，水要失控了！”
即便法海已经迅速反应过来，全力想要助霜风控水，却也已经来不及了。
太迟了，澎湃的江水已经退下了金山，此刻正翻腾着涌向杭州城了。
坍塌的房屋，四处流窜的百姓，霜风瞧着法海凤眸中流出的悲悯，急忙也要施法帮他治水，不为别的，她不想要他难过！
谁知那已然匍匐在地的白素贞却用力扯着霜风的裙摆，痛苦的嗫喏着：“霜风……帮帮我……帮帮我……霜风……”
挥去白素贞的双手，霜风不想去理她。她全盛之时，自己不能违背她，难道她落难了，自己还要受制于她吗？
“霜风……现在我只有你……”
脚步一顿，霜风回首。
她简直不敢相信那躺在地上的人竟然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白素贞！她太狼狈了！
是什么让白素贞变成了这幅鬼样子？是动了胎气后带来的疼痛吗？眼角忽然瞥到了那乘着形势混乱而悄悄溜下山的许仙，霜风否定了这个答案。
不，她是因为许仙！
许仙有什么好？霜风不再问白素贞，因为白素贞始终不能给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可自己还是知道，许仙究竟有哪点好？竟能让白素贞迷恋至斯。
在霜风看来，一个好的男人，应该有如磐石，贯彻始终，任凭风风雨雨，冷静自持，目空一切，傲然挺立。霜风忽然便看向了法海。
他，便是了。
白素贞的呼唤犹在耳畔回转，霜风无法再那般坚定地不再管她。自己总说白素贞变得自己要不认得了，但如今想来，自己是没有资格去说她的，毕竟——
便连自己都已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了。
“救我的孩子……救我的……孩子……”
叹气，尽着全力将自己的法力传输至白素贞的腹部。一刻钟……两刻钟……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对不起。”霜风最终一叹。
孩子的月份实在是太小了，拖得时间又太久，这副身子不过是个修炼了五百年的小青蛇，又怎么能救得了白素贞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呢？
白素贞不语。
霜风以为她会哭会闹，会大骂天道不公。人间的女子便是如此的，白素贞她已经是个合格的“女人”了。
但白素贞却并未如此，反有从未有过的从容，蓦然浅笑，刹那风华。
“那就这样吧。”白素贞说。
过了许久，见霜风不说话，她又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的。许仙和你……是我一直在骗着自己……是我——不肯相信……”
忽然间，霜风有些同情这个“女人”，这个耗费了千年去学做“人”的“女人”。
“——但我还是想原谅他。”
一日夫妻百日恩，任凭他反复的变卦，她反复的原谅。即便心中多么明亮，即便心中再如何抗拒，到头来，她还是原谅他。所有的挣扎，尽是枉然。
濒死，她的身上有着凄艳之美，莫名其妙的好看。一种“即种孽因，便生孽果”之妖艳，人性的光辉。
白素贞双眸的光彩渐渐的，渐渐的淡了，一片空寂。那样的空寂，霜风只在曾经的法海身上看到过，不问红尘。
“霜风，我白来世上一趟，一事无成。半生误我是痴情，只愿你永远不要重蹈覆辙。”
她死了。霜风想挣开她的手，却挣不开。她的手握得那样的紧，正如她的人，明知不该，却始终——放不开。
不知道什么时候，法海已经将洪水止住了。但霜风没有管，她抱起了白素贞的渐渐冰冷的身子，一眼都不敢去看法海的眼睛，便往紫竹林飞去。
从哪里来，便合该回哪里去，霜风将白素贞葬在了紫竹林里。但愿她来生——哦，对了，她已没有来生。那便期盼她化作林中的清风，山间的明月吧。
杭州城又下雨了。
霜风撑着伞踱步在雨里，站在西湖边，不知该往何处去。
白素贞死了，许仙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法海——或许他并不想看见自己。怎么最后，只剩下了自己来独面这残局？
陡然握紧了手中的伞柄，霜风气闷，管他恼不恼怒，自己又不是故意挑拨白素贞水漫金山，淹了杭州的！
自己的初衷，只是赶走许仙。况且，这都过了几天了，臭和尚的气总该消了！霜风有些小委屈。
转身走上金山，忽传来禅院钟声，一下一下，敲进耳里。
离他不远了！霜风抬头望去，轻笑，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可等真正的看见了法海，霜风的心里却是首先有些怯了。
“臭和尚，你还在气我吗？”
他还在念佛，她便从他的身后轻轻地环住他。
怎么让一个人不再生自己的气？她不懂，便想着，将心脏贴近他，好让他明白自己是真的知错了。
“你走吧。”他分毫不动。
他不收自己？霜风诧异。
从一开始霜风便知道，自己挑拨白素贞，致使水淹杭州，便已是犯了杀孽了，他应当是要收了自己的，可现在自己都已经找上门了，他却要让自己走？为什么？他不是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法海吗？
霜风的脸贴在法海的背上，始终想不明白，最后只好紧紧地环住了法海的腰，紧紧的。
“我不走了。臭和尚，我不走了。”霜风娇声，“你尽管把我锁在雷峰塔里，只每天来同我说说话便好。”
“——不！哪怕只是让我听着念佛也好！”
她实在是太害怕寂寞。
法海的唇角龛动，却终究什么也说不出口。
最后，他还是答应了她。从此日日去陪她，只不过，一个塔里，一个塔外。一门之隔，犹似天涯。
“臭和尚，你今天又要讲什么经？”霜风欢喜地跳到塔门边坐了下来。
数十年来，他每天都会来，即便他每天都只讲些她听不懂的佛偈，从不同她说其他的话，可只要他来，她便觉得每一天都是值得期待的。
在霜风看不见的地方，法海的身形一顿。如今他已然沧桑，再不是她在断桥头看见的那个俊朗的和尚了，可他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美貌依旧。
在雷峰塔的门外，法海盘腿坐下，闭着眼睛，灵台清净。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佛经念完了，他便这样说，这样说完了，他便走了。
“喂、喂，臭和尚，你别走！今天的时间还没到！”
霜风气愤的拍打着石门，却只能听见他渐渐消失于无的脚步声。
所以她骂：“臭和尚！说话不算数！说好每天都会陪自己晨钟晚暮，可今天才呆了多久？等明日他来，自己非要骂他不可！”
第二日，他没来——
哼，他总不会是怕自己会骂他吧？
第三日，他还是没来——
要不……自己原谅他算了？
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
她等着他，真正的不分昼夜。
臭和尚，你快来吧，我原谅你了……
第七日，脚步声传来。
霜风喜形于色，扑在石门上，她想说，臭和尚，你终于来了！却又只能失望的退开！
原来不是他……
她熟悉他的脚步声，他的脚步声很轻，自己若不用力去听，便不会知道他来了。可这脚步声这般重，来的人，不是他……
封闭多年的石门忽然被打开了，霜风举起手臂遮住眼睛，多年不见太阳，她竟然都不习惯了。
“小师傅，法海呢？”霜风问着来人。
“住持他……圆寂了……”
小沙弥神色哀戚，霜风却是不信，她慌乱的捋了捋耳边多年未理的碎发：“那你一定是记错了，臭和尚他……是要成佛的……”
她笑，那么灿烂，旁若无人。
“我没有！”小沙弥涨红了脸反驳，“我师父说了，住持他是堪不破情！”
“情？什么是情？”霜风茫然。白素贞死了，因为情。法海也死了，未能成佛，也是因为情。可是怎么就没人告诉自己究竟什么是情呢？
“情？”小沙弥歪头，以为霜风是在问他，“大概是——”
小沙弥想了许久，却始终回答不上来，便只好懊恼的挠了挠自己光秃秃的小脑袋。
“哎呀，我也不知道！我来是因为住持圆寂前，吩咐了将你放出雷峰塔，并嘱咐我告诉你一句——情之一物，他已尝过。”
情之一物……他已尝过？是吗？我好像也有些明白了……
霜风笑，眼眶里却泛起了雾来。她用指尖抚在脸上，她的眼睛也流水了？
不！白素贞说，这叫眼泪。
但有一点真叫白素贞说对了。自己不喜欢这眼泪！十分！非常！一滴一滴的，冷冷的，寒凉至心底。
“我知道了。”
霜风挥手，将小沙弥挥出了雷峰塔外，将石门紧紧掩上，连同她心里的那扇。
紧紧的咬住下唇，霜风靠着墙瘫坐在地上，勉力想让自己不再流泪！那太苦！太苦了！她不要眼泪！但止不住呀，那眼泪越流越多，到最后，干脆一发不可收拾。
“你走吧。”当时他是这样对自己说的，她还记得的。
“臭和尚，那你同我一起走吧。”
为什么自己当时不这样问他呢？
还是算了。她不开心的嘟起了嘴。
还是别让这臭和尚跟着自己去沾惹红尘了吧，他本就该是当年那个断桥桥边，雨中信步的纯净少年郎。
若回当时，理应我自红尘漂泊，君复除妖降魔。
万籁俱寂。到了结局，只剩了个自己，真可笑。
故作旧时笑模样，面飞桃红，灿若朝霞：“春城无处不飞花……臭和尚，我这便走了，来生的路，你再不会遇到一个我……”
这地方我已来过一次，不想再来……
一切一切，便让他如同夜来的一阵风雨，随他下落不明吧。不过一场游戏，权当梦里一场，总有岁月将他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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