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七夕节

　　

　　司宾司在宫女里属于清闲显贵的差使，不仅能在帝后重臣前面常露脸，凡有赏赐都少不了她们，就是婚姻大事，也常有被赐给有功之臣为妻为妾的机会，唯有一点不好，就是规矩太严。

　　因为她们相当于皇家脸面的一部分，别处当差的宫女偶尔迟到早退无妨，反正人多事少，自能找到相好的朋友轮班倒换，耽搁不了什么。司宾司却因为朝晋臣使的人数多少会有些落差，每天都处于待命状态，不得松懈，很少有游玩嬉戏的机会，就是七夕这样的女儿节，也得点卯应差。

　　典璋被派出来道贺，厚赏得不到，但却算上司给她机会出来松散，吃过酒席后并不急着回去，而是跟着万贞一起去看七夕赛巧。

　　万贞有心建立和原身不同的人际关系圈，对典璋着意结交，当下带着她一路慢慢地往御花园赛巧的地方走。

　　太后宫以下的先帝遗妃及所属宫女，并豢养的伶伎，差不多有三千多女子，每人就是只出一件东西，摆开也有三千多件。何况为了凑太后的兴头，自恃手巧的宫女有很多都不止拿一件东西出来，于是各种绣屏摆件，手绢荷包，发冠头花，雕瓜折纸，剪彩结络数不尽数，琳琅满目，或摆在廊边，或挂在树上，或插在路边，竟从御花园的西面入口的抄手游廊延绵到了东北出口的假山石托，把整座御花园妆点得锦绣风流，宝气氤氲。

　　万贞见惯了小商品海洋那种货物层叠堆挤的繁华，却没见过这种把东西各按特点点缀于景观之中，把整座花园当成展台的大气，也不禁暗里惊叹。

　　典璋眼界比万贞高出好长一截，但凡有地方特色的东西，她都能把来处娓娓道来，这可把万贞惊得暗里擦了把汗，原来的还有两分虚假的奉承，顿时变成了实打实的尊敬。

　　正看得兴高采烈，典璋不经意的抬头看到花溪对面的人，吃了一惊，连忙拉了万贞一把，两人一起躲进薜萝丛里。

　　万贞莫名其妙，但却不敢说话，跟在典璋后面沿着薜萝叶缝里往外看。花溪对面两个身穿红衣的少年男女正在争执，听不清他们声音，但看表情和姿势，绝不会很和谐。

　　万贞对宫里的贵人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只能凭着与宦官和宫女不同的服饰猜测，这对少年男女她以前没见过，但想能在太后宫里这么理直气壮的争吵的，身份肯定站得住。

　　那少女争了一阵，气得一跺脚，甩手走了。那少年在原地站了会儿，突然一手把旁边花丛里放着的一件东西抓起摔进花溪里，也走了。

　　典璋等到两人都不见踪影，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拍着胸口道：“我的妈，这对活冤家，简直铜锅配了铁扫帚，走到哪吵到哪，就初一到现在这么几天，我就碰着他们吵四次架了，真是要命哟！”

　　万贞既想探消息，又怕被抓了不熟悉的情况的话尾，只好含糊地说：“再怎么吵，总会和好的，横竖咱们躲得远，不怕。”

　　典璋摇头叹气，不评说这两个人，只是羡慕的对万贞说：“还是妹妹这差事好，太后娘娘宽容慈和，又爱玩乐，你们这边身份既尊崇，又少是非，再安乐不过了。”

　　万贞笑道：“我还羡慕姐姐的差事风光呢，外面那话怎么说的，吃别人家的饭，总是香些，看别人过活，总是快活些。”

　　典璋被逗得呵呵直笑，两人挽着手继续逛园子看巧物，逛了大半，又碰到了刚才和人吵架的少女。这次典璋却没有躲避，而是对那少女行礼：“汪王妃万福金安。”

　　汪王妃点了点头，停下脚步问：“昨日下朝，郕王可去求见皇兄皇嫂了？”

　　典璋垂首道：“微臣不曾见过，不知究竟有没有。”

　　听到这句问答，万贞这才明白眼前这位王妃究竟是谁。

　　先帝宣宗一生只有两个儿子，长子是孙太后所出，次子是吴贤妃所出。孙太后生的长子是现任天子，那是不消说了。次子郕王却身份着实有些尴尬，因为他的母亲吴贤妃原来是汉王朱高煦府里的侍女。汉王造反，宣宗皇帝御驾亲征镇压叛乱，最后却喜欢上了反王府里的侍女，实在有些交待不过去，于是把吴妃安置在宫外。

　　做了皇帝的妃御，却连皇宫都不能进，儿子也生在宫外，此中的滋味非外人所能道。亏得宣宗子息不旺，孙太后也算慈善宽容，在宣宗死后优待他们母子，正式给吴贤妃在哕鸾宫辟了居所，允许她在此为先帝奉经，并封她儿子为郕王，让他们夫妻进出宫门探视母亲。

　　这位汪王妃，就是郕王的正妻，出于书香门第，端正忠直，据宫里的传闻，她对郕王多有劝谏，偏郕王生于宫外，自小就是不守规矩长大的，最不喜被拂逆，是以夫妻俩每常吵嘴。

　　不过少年夫妻正是情浓的时期，吵归吵，彼此还是关心的。

　　典璋答话谨慎，含而不露，汪王妃体味其中之意，看上去松了口气，露出一个笑容来，冲典璋颔首致谢，领着侍从离去。

　　万贞等汪王妃走得远了，才舒了口气，咋舌道：“汪王妃可真漂亮！”

　　典璋笑了起来：“瞧你说的，不是德貌双全的人，如何做得皇家的媳妇？仅论颜色，咱们宫里难道还有不漂亮的人么？汪王妃自然是绝色，更要紧的是王妃品性高洁，侍上以恭，待下宽和，赏罚分明。”

　　万贞怕把楼歪到宫妃的容貌评比上，一本正经的回答：“这可不见得，我这样的黑糊卷子，不也趁着管事太监的好心混进宫里来混饭吃了嘛。”

　　十五六岁的少女，大多在意相貌，还没有自嘲的度量，像万贞这样全不在意自身的缺陷的人极少，典璋也不禁高看她两分，笑道：“妹妹说的哪里话，不过是夏天晒黑了些，冬天有好方子一捂就白了。”

　　女人凑在一起，谈到了美容服饰一类的话题，总是时间不够，直到看巧物的人越来越多，花园里拥挤起来，两人才分手道别，以免等下掌诫宫女来了整顿秩序，嫌她们呆得太久，被当众扫脸。

　　万贞有意和典璋结交，临别又特意问了她的轮值班序，约定有机会就去看她。

　　典璋走了，万贞本想回尚食监住处，转念想到陈表，便又往御膳房那边走去。陈表“病”了几天，已经好了，只是看上去还有些缺精神。

　　万贞这些天常来往，陈表看到她并不意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问道：“穿的这么喜庆，尚食局派你去给李太监和单妃道贺了？”

　　万贞还是现代做生意养成的性子，有闯劲有韧性，却少了几分面面俱到的周全。这时候才想起今天来的时机尴尬，倒显得有几分拿了李太监他们的婚礼来戳陈表的心似的，不禁懊恼。

　　好在现代人还有一宗古人想不到的长处——脸皮厚，自尊心什么的弹性良好，尴尬一下就过去了，笑道：“嗯，我还遇到了一个谈得来的司宾司女官，叫典璋，和她一起趁着御花园去的人还少，看了一遍赛巧的物件儿。”

　　她下的水磨功夫也不少，每次见到陈表都喊着“哥哥”，虽然没能完全取得陈表的谅解，但因为拒婚而生的嫌隙却弥合了许多。她刻意略过李太监他们的婚礼不说，陈表便也顺着她的意思问七夕的热闹。

　　万贞拣精彩的说了，问他：“贵人们都要到申时以后才去乞巧，现在御花园那边只有得闲的宫人在看赛巧，哥哥要不要也去看看？”

　　陈表笑道：“乞巧是女人过的节，男人凑什么热闹？”

　　万贞在宫里生活的时间还不够久，摸不准宦官究竟该是什么脾性，凡是涉及“男女”性别的话题，她都有些不好应对，只能一笑置之，看看外面的日影说：“哥哥，宫里要开始准备过冬，不知我会派什么差事，这几天可能会少来些。”

　　陈表眯着眼睛看她，若有所思，见她准备走了，才慢吞吞的说：“贞儿，我这些天心情不好，出宫散心，认识了一位了性禅师……”

　　万贞听到了性禅师这个明显带有宗教色彩的名号，下意识的就往排除异端那边想了去，惊道：“哥哥怎么跟和尚混一起了？”

　　“你前段时间因为看了幻术神思恍惚，我也是想问问，这种梦游仙宫的事对你有没有大损伤，需不需要收惊。”

　　请法师收惊什么的她不怕，就怕人心怀恶意，来个肉体消灭。陈表的神情坦荡，显然没有物理攻击的意思，她也就放下心了，转而劝他：“外面的骗人骗财的野和尚野尼姑多得很，有德行和修为的少，你可别被骗了。”

　　陈表微笑道：“了性禅师是位苦行僧，只化斋饭衣物，并不要金银财宝。我看他在京城给百姓宣讲佛法，不分贫贱，跟寻常的酒肉和尚不同，应该不是骗人的。”

　　万贞对后世了解的那些假和尚假尼姑不以为意，对真正有德的苦行僧却很是尊重，点头道：“要真是有德的大和尚，听听佛法倒也不错。”

　　陈表嗯了一声，斟酌着说：“了性禅师听了你的事，说你可能是于幻境中心神外游，偶然觑见将来之时，这是凡人佛性突现，近事心发……”

　　万贞不懂什么叫“近事心发”，但这句“觑见将来之时”，却实在让她不由自主的跳了起来：“这位了性禅师好了不起，他究竟是哪里人？”

　　陈表一怔，摇头道：“我只是在外面偶然听到他宣讲佛法，觉得好，才把你的事隐去首尾，问了一问，并不曾仔细打听他是哪里人。不过他长相和我们汉人有些不同，官话也很是拗口，我看着不像是中原人。”

　　万贞有些失望，想了想，又问：“这位禅师除了将来之时，还说了什么吗？”

　　陈表皱眉道：“这位禅师讲的佛法我也听不甚懂，还说了什么修止，修观，像你那样从幻境中看见将来，乃是偶然间止观双运，灵光显现的佛性。”

　　万贞一样不懂佛法，听得一头雾水，转念问：“哥哥可知这位了性禅师在哪里挂单？”

　　陈表看她是真的上了心，诧异的道：“听说他是在城外碧云寺暂住，至于其它，你要是想知道，我下次出宫帮你打听一下就是。”

　　万贞冷静下来，叹道：“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闲着无事凑个热闹就算了，哪里用得着哥哥专门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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