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是颠覆三观的地方

　　中国人的本性自古就有异想天开的浪漫心气，又没有一宗独大的教派管制学说，控制信仰。梦入南柯，仙府龙宫是市井书生常谈的趣闻；倩女离魂，心游万里更是寻常百姓说笑的逸事。

　　陈表听完万贞对现代社会的描述，不仅没有把这当成异端邪说，反而恨不得自己也梦游一见才好，又惊奇又向往，慨叹良久，才醒过神来，发现万贞的神情不对。

　　他这时候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万贞，犹豫片刻才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贞儿，那些不过是黄霄道人哄骗信徒的幻象，你不要当真。”

　　万贞抬起眼凝视着他苦笑：“是吗？可是我觉得，现在的一切才是幻象，包括你。”

　　陈表一怔，干笑道：“贞儿，我们同一年进宫，从小互相扶持，到现在都已经十二年了，怎么可能是假？那黄霄道人勾引信徒，当然要让人觉得经他引导就能过上神仙日子，幻象逼真也不奇怪。你且把心放宽，再过些日子就好了。”

　　万贞已经决定今天无论如何也得先把陈表和原身的关系撕虏清，心一横，道：“陈表，就算我在那边过的日子都是虚妄，有这样一番经历，恐怕我以后都不能跟别人谈婚论嫁了。”

　　她暗里观察陈表，总觉得这人细致阴柔，行事绵软，恐怕会粘在手上不好脱爪，不禁有些紧张。

　　陈表脸一白，除了惊怒羞恼以外，还有一丝异样的冷硬，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起来：“你这是贪恋荣华富贵，就看不上菜户夫妻了吗？”

　　宫女和宦官各领职司，生活圈子交错，虽然宫女多数选自良家子，来路比出身良莠不齐的宦官清白，但实际上地位相差不远，平日大家互相来往，和平常人一样，大多数宫女都把宦官当成正常人看待，不然也不会有情投意合，就结为菜户的事。

　　而万贞来自数百年后，心里虽然没有对宦官的歧视，但一时却实在无法接受和宦官结成夫妻这个概念。所以她和刘宝应、小福这种不会发展亲密关系的宦官来往态度正常，但一和陈表相处，立即就各种别扭。

　　虽然她一直掩饰别扭的根源，但陈表作为一方当事人，却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人就是普通残疾也多少会对心理有些影响，何况宦官失去的是相当于第二性命的香火根，再有智慧和定力，也不可能完全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宫女能和太监融洽相处，都是因为她们把宦官放在对等的地位上，一旦有因此而生出的芥蒂，带来的恶劣影响，也是无可比拟的。

　　万贞虽然一时没有想到那么深远，却不愿意承担一个负心薄幸，爱慕虚荣的帽子，望着陈表道：“你就这么看我？”

　　陈表握拳冷笑：“难道不是？”

　　万贞苦笑道：“你我同年入宫，十几年相处，于我来说你就是唯一的亲人，若你都这样看我，那我也无话可说！”

　　陈表正是因为和原身青梅竹马十几年的情谊，不信她会突然变化这么快，这才患得患失，犹豫许久都不敢干脆的问个究竟，万贞以退为进的一句话正中要害，由不得他又迟疑起来。

　　万贞心知现在这张脸相实在与柔弱白花相差悬殊，但二十几年的世界观如今已经崩溃得差不多了，想在这莫名其妙的地方生活下来，自然得先把能拢住的人先拢住，至于节操什么的就让它先碎一碎吧。

　　她暗里狠掐了自己一把，又咬牙忍着痛，低头一指院门，哑着嗓子喝道：“反正你都看不起我了，那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走哇！”

　　不要说宦官不是男人，其实除了身上多一点或者少一点那么微妙的东西以外，所有的人都有一样的脾性，陈表满腔阴暗心思被她这么理直气壮的一冲，顿时上不去也下不来，恼道：“撒泼使赖！你也就只敢在我面前这么横！”

　　万贞不怕他发怒生气，就怕他的温柔体贴和那股子不阴不阳的打量渗人，当即别脸反口：“那也是你害的，你自找的！”

　　她没有原身的记忆，但从舒彩彩那里知道原身四岁入宫，开始当不得差，和刚净身的小宦官一起放在尚食局半教半养，陈表便是在那时候就一起的伙伴，算得上是打小儿的交情，只要手段使得好，就是真分手也不见得就会结仇，一听陈表这丧气话，就知道走的路子对了，索性比先前更凶两分。

　　陈表本性阴柔，并不是能斗狠的人，顿时被她夺了气势，气结道：“这也能赖我？你简直……简直不可理喻！”

　　万贞见这策略奏效，瞬间奥斯卡影后附身，硬生生的把一张线条偏硬的欧美范英气脸，憋成了兔斯基流氓白花脸，含泪嗔怪：“不赖你赖谁？除了你我还能赖谁？”

　　这话对于陈表来说，着实比什么娇声软语都管用，顿时把他压得气焰全无，好一会儿才无奈何地叹气：“你究竟想怎么样？”

　　万贞斜着眼睛瞪他，哼道：“自从……看了黄霄真人的幻象以后，我一直心中惶恐不安，又不敢跟人说，才把想法提一提，你就发怒，我还能怎么样？”

　　这倒是她的真实景况，半点也不心虚，气势比先前再盛了无数倍。宫中的宦官虽说比寻常人多些心计，但底层青衣使者都是做粗活的出身，没有机缘，连字也不认得，更不是人人都能熬成黑心肝，把阴刻毒辣运用自如，陈表被她拿捏住了，明明占理，却忍不住内疚，忙道：“我哪里发怒了，是你在乱发脾气！”

　　万贞见好就收，见他真服软了，就长长的叹了口气，低头道：“我这些天心里乱糟糟的，慌得很，脾气连自己也制不住阴阳，胡乱发火，是我不对。”

　　陈表见她认错也叹了口气，低声说：“我把你往坏里想了，也不对。”

　　两人相对认错，虽然没能全消芥蒂，但也不像万贞把话说白那时火气大，一时都沉默下来。

　　万贞这些天虽有舒彩彩帮忙，但舒彩彩是管妃御廪饩薪炭的，明面上的差事虽然区别不大，但人际交往的层次却高出她一段，想真正融入这个时代，没有从小熟悉的人还是不行。

　　万贞沉默片刻，笑道：“陈……”看着陈表的脸色，纠结了：不能直接叫名字刺激他，但也是绝不可能还唤一声“陈郎”的，是叫“陈哥”还是叫“表哥”？

　　我了个去，“表哥”还能不能再肉麻一点？

　　她暗里打了个寒噤，索性把称呼含糊过去：“我们从小到大互相扶持的走过来，这十几年的情分，在我心里比什么都重要，我一直害怕会失去，总想着要永远不变才好。”

　　陈表皱着眉头，道：“既然这样，为什么你突然又不愿意和我结亲了？”

　　万贞见他入了套，暗里松了口气，脸上却露出一个苦涩表情来，叹道：“这些天我一直认为我不是我，面是另外一个出生在完全不同世界，有完全不同性情的人……如果有一天，连自己都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难道结亲就能保情分不变吗？”

　　陈表愕然，万贞认真的看着他，轻轻的说：“所以我不敢和你结亲，我怕你会因为我的变化而有朝一日从夫妻变成仇人，而从夫妻变成的仇人，几乎都不能挽回。”

　　陈表垂下目光，低声叹了口气，自嘲的笑了笑：“不管怎么说，总归你是不肯嫁给我的。”

　　万贞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这时候并不做声，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脸，笑了笑。她现在这张脸线条偏硬，轮廓深刻，放在现代是个带着欧美味的俊美女郎，但用明朝的审美观来看，却是不折不扣的丑女，基本上已经绝了用美色换前程的路。

　　陈表自然明白万贞此举对他的安抚之意，也不再说话，半晌，弯腰收起食盒，慢慢地离开了。

　　万贞算是把原身留下的最大难题解决了，虽然不知后果如何，但这段时间以来时刻压迫于心的紧张却消失了不少。

　　不管怎么说，现在头痛的肯定不止她一个了。

　　万贞苦中作乐，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几个青衣小宦官陪着两个穿着镶边蓝裳的女史推着一辆太平车儿停在门口，一眼看到她坐在廊前，瓜子脸的那个女史便笑嘻嘻的招呼她：“贞姐这么早就回来了，今天不用轮值？”

　　万贞记得这两名女史舒彩彩抱怨过，说她们是尚服局的，又没入品阶，本来不该来尚食局女官聚居的院子里住，只是她们和尚膳监的提督光禄太监田金梁认了干亲，才硬住了进来。

　　这两人在院子里算是受排斥的对象，一个叫阿绫，一个叫阿罗，不过究竟谁是绫谁是罗，她却分不清，当下冲瓜子脸微笑，却对另一个圆脸女史以目示意，笑着说：“阿罗，这么大的太阳，你们怎么也不挑个凉快些时候搬东西？”

　　阿罗笑道：“我和阿绫住在这里已经叨扰了院子里的姐姐们，怎么好挑着凉快的好时候搬这些笨重东西，吵了大家伙休息？”

　　万贞自顾不暇的时候，跟这两个女史最多早晚照面时点点头，此时定下心来开始新生活，倒觉得她们有值得交往之处，当下笑道：“只要不是太早太晚惊了人睡觉，谁还能怪你们进出？”

　　太平车身架子大，不能进院门，几个小宦官只能把东西下在门口，一趟一趟的往里搬。万贞避嫌没有帮忙，但看他们一个个满头大汗，却进屋去提了一壶凉茶和几只碗出来，笑道：“几位小哥辛苦，若不嫌弃，请过来吃杯凉茶。”

　　阿绫她们住进来不久，又没品阶，还受尚食局女官的一致排斥，屋里起炉烧炭的份例没拨下来，用水喝茶都不方便，正为这事发愁，见万贞主动提茶出来，连忙道谢，自去端了点心果子搭配。

　　一群人搬完东西，便在廊芜下吃喝闲聊。宦官和宫女，在万贞的印象中一直属于特殊群体，似乎每一个都裹着层阴谋诡计的糖衣，天天不用做什么事，就在想些栽赃陷害的勾当，但这段时间的观察的相处，却让她看到了许多和过往印象大相径庭的东西。

　　比如说，宦官大多数是家里穷，为了挣口饭吃而自行阉割的，宫里招宦官讲究的是对方明白究里，自愿断根，绝不会强行阉割良家子，坏人香火。

　　由于入宫做宦官不仅自己可以吃饱饭，挣一笔暂时帮着家里渡过难关的养家银子，甚至还算一条获取权势的终南捷径，以致私自阉割的人太多，宫里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人，皇帝和内阁不得不三令五申的禁止民间私自阉割。

　　宦官虽然没了命根子，但并不是没了人性，宦官承担着宫中贵人的衣食住行，不仅伶俐勤快，很多还有一技之长，像在银作、兵仗等八局任职的宦官，出古代“技术宅”的机率还蛮高。

　　都说人类因为强大而自信，这些有技术傍身的下层宦官基本上都能正视生活，不会人家多看一眼就敏感得玻璃心都碎了。反而是身无所长，只能靠奉迎贵人生活的高层宦官，眼迷繁华，格外的空虚敏感，容易扭曲心性。

　　而宦官勾心斗角的根源和正常人没分别，但只要没有利益冲突，宦官这个群体整体来说甚至比正常人团结，很注意维护群体利益——当然，在整个宦官集团下，又有干亲、结盟、师徒，同乡、同事一类的小团体，互相勾心斗角，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与宦官相对的宫女系统，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宫女分为女官和下层役使，有两种入宫方式，一种是给皇帝选嫔妃时没有入前五十名，又没被遣返归乡的，补为宫女役使；另一种则是说明了只是选女官役使，向民间征召筛选的。

　　前一种方式选上来的宫女，相貌和年龄都有限制，比后一种要矜贵些，但却有终身不得出宫的弊端；后一种采选方式，则不拘相貌，年龄在四十岁以下的良家女子，如果品行端正，有学识或者一技之长，自愿入宫服役，入选后家人就能免除徭役，并且执事七八年以上，只要差事有人接手，就能请求出宫，皇家并不会强拘着人不放。

　　像万贞的原身四岁入宫，就是因为她家乡山东闹白莲教，她的父亲因此受到牵连，不得不远徙四川。由于家累重，也怕女儿太小经不住路上经不住风霜，所以自愿把女儿送来，图的是宫是不缺吃穿，也有退身余地。

　　反而是以皇帝选妃的名义选进来的宫女，因为征选时的名分限死了，不管有宠无宠，哪怕一辈子都见不到皇帝一面，也得在宫里寂寞老死，不许出宫，要是不幸皇帝先死了，还有可能被挑选了去殉葬。

　　前朝宣宗皇帝大行的时候，有位倒霉催的郭爱，刚被封为妃子不到一个月，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呢，就被选去殉葬，死得冤枉无比。

　　所以宫里选女官役使基本上不会惊扰民间，而给皇帝选妃御的传闻一出，却往往令民间嫁娶一空，唯恐女儿进宫，运气不好被抓了去殉葬。

　　这令人吐槽无力的大明后宫制度，把万贞结结实实的再教育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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