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男朋友是个公公
溽暑炎月,紫禁城的空气被太阳烤得蒸腾扭曲,连树都叶子发蔫,精神不振。东华门的右侧小门守门的一名军士犯睏,躲在阴影里扶着枪杆,额头抵在手背上,人虽站着,下巴处却亮晶晶的流下一溜口水来,已经睡着了。
一匹老马拉着辆货车辘辘地驶了过来,驾车的的少年一张圆脸呈蜜色,两道斜飞入鬃的眉毛眉尾峰峦峭丽,鼻梁高挺,眼眸清明黑亮,看上去就很有两分不好惹。
老马驯服,不需要驭者多费心,走到东华门下便乖乖地停住了,甩着尾巴喷了口气,呼噜两声,伸出长嘴去拱那军士的脑袋。
那军士睡梦中被老马一拱,脑袋顿时往下一落,又猛然惊抬而起,眼皮还没还得及揭起,身体就已经反射式的挺直了腰板,一脸严肃的往前面抬头,若不是眼屎和口水没来得及擦干净,谁也想不到他刚才在站着睡大觉。
少年抽了抽嘴角,忍住了没说话,坐在货车上的一个小宦官却忍不住笑骂:“扫金哥,你昨晚上又去逛窑子了?”
扫金哥抹了把口水,甩手道:“呸呸呸,你才昨晚逛窑子了呢,少给哥哥泼脏水。”
这话对于正值青春敏感期的小宦官来说实在戳心,小宦官的笑脸一下阴了,赶车的少年忙道:“快点验牌,这么大的日头,人都被晒得火气蹭蹭直往上冲!”
扫金哥得了台阶,也连忙顺着往下走,讪笑道歉:“我也是被日头晒晕了头,公公大人大量,别跟小弟一般见识。”
小宦官哼了一声,转头不理他。扫金哥赔着笑脸来讨腰牌对印,却拿不到,十分尴尬,赶车的少年无奈,只得伸手推了推那小宦官:“小福,快把对牌拿来,时间已经不早了。”
小福悻悻地把腰里的对牌拿出来,扫金哥冲门房喊了一声,另一名武骧卫便带了门册过来对印。小福的腰牌无误,到那少年的腰牌,对印的军士却轻咦一声,道:“刘应宝……你是谁?这腰牌不对。”
少年却没有被发现冒名顶替的惊慌,大大方方的一笑,道:“这腰牌确实是我向刘公公借用的,我本姓万,在司饎司当差。”
这少年不笑的时候眉眼锋利,不好亲近,但开口一笑,丰厚的唇边就漾开两枚深深的酒涡,眉眼的锐利都变成了福团团的喜气,让看的人也觉得心情豁然开朗,有种十分具有感染力的俊美。
一边的小福斜睨了那对印的军士一眼,哼道:“没点眼力劲,这都看不出来。”
那对印的军士反应迟了些,却不是笨,这时也明白过来:这拿着刘应宝的腰牌出入的少年不是宦官,而是个宫女。只不过这宫女的相貌偏硬,蜂腰长腿,站在那里肩正腰直,英姿飒爽,浑不像寻常宫女低头含胸,小脚莲步的柔顺娴静,比那叫小福的小宦官还要有勇武气,怪不得他一时没看出来。
宫中例来把需要外出的差事交给宦官办理,宫女身份贵重自矜,不轻易出宫,有事就托相熟的宦官,像万宫女这样没领差事还要借了宦官的身份出宫的,十分少见。
宫里门禁的人情一贯对宦官出入睁一只眼闭只眼,那不许随意出入的禁例形同虚设。但宫女私自出宫的情况十分罕见,扫金哥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十分踌躇,一时拿不准该怎么办。
犹豫片刻,他转念想到刘应宝是都知监的奉御,虽然比不得大太监王振和曹吉祥那样得势,却也是天子近人,他把腰牌借给这宫女冒用,总归是让人看他两分脸面的意思,似乎犯不着扫他的面子。
对印的军士还在犹豫,扫金哥忽有所悟,问道:“姑姑与刘公公是一户?”
万宫女囧了,抵着鼻子咳嗽道:“校尉说的哪里话,刘大哥是热心仗义才把腰牌借我用的。”
那对印的军士想了一回,终究没有当恶人,挥手放行。
进了外门,内宫值守的五府卫士这时候都躲着纳凉,巡守松懈,没有人来盘查。老马识途,不需万宫女多加鞭策,就自发的驾着车沿端本殿后的巷道往仁寿宫方向走。
此时正值大明天子朱祁镇在位,年号正统,太后孙氏恪守规矩,不干朝政,选了仁寿宫居住,每日聚一班命妇或贵胄少女逗趣说话,看看杂戏,听听书乐,逛逛花园,玩些虫儿鸟儿,日子过得十分闲适,带着服侍的宫女太监也很松散。
万宫女就是司饎司派在太后宫里的掌饎,辅助司饎分管太后宫宫人的廪饩薪炭,这词儿说起来文雅,白一点儿说嘛,就是给宫人分派柴炭的柴火妞头儿,烧火丫头领班。宫里比她地位低的客气点的叫她“贞姐”或者“贞姑姑”;地位比她高的,就叫她“贞儿”或者“贞丫头”
。
万贞开始听这些称呼一百个不适应,慢慢地却也习惯了——没办法,谁叫她中了头奖,一觉睡着就睡到了一个近似于作梦的地方来了,并且这梦还老不醒,连绵不断的做下去呢?
小福坐在车辕上叨唠:“说起来,宫女出宫是不怎么方便,贞姐以后有什么事,还是出几个钱请跑腿的老公公□□吧。要不然,就让我帮你也行啊,犯不着这么大日头出来晒。”
万贞忍不住一笑,嗔道:“你个傻小子,要是什么事都让你去办了,姐姐还怎么出宫?”
小福撇嘴:“所以我才觉得贞姐你最近奇怪,宫里什么东西不比外面好,宫女十个管九个半是宁愿老死宫里,也不肯出门一步的,偏偏你总想出去。”
万贞没法争辩她和原来的那位万贞的不同,只好强词夺理:“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懒得和你说。”
小福嘿嘿一笑,突然眼珠子一转,道:“贞姐,我知道了,你这么急着出宫,是不是因为你不愿意嫁给陈监公,想躲开他?”
这话题实在有一剑飙血的强大杀伤力,顿时把万贞刺得胸口发闷。
如果说穿越这件事,经过前前后后近一个月的折腾,她还能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带着怀疑试探着去接受并了解,那么原身万贞的“男朋友”,却委实让她心里狂放草泥马。
在她一觉睡到万贞身上之前,万贞是有一位正在交往的男朋友的。该男姓陈名表,二十一岁,相貌俊秀,白白净净,温柔腼腆,不仅为人体贴,对万贞又敬又爱,还有一手好厨艺,晋升在望
。
而万贞自己嘛,长相偏硬,高腰长腿,一米七几的身量,天生的大力,一手把尚食局的石磨提起来舞十圈八圈都不带喘气的,这些特点在大明朝男子的身上,人都要说,嗯,这孩子英气,勇武,有出息;放在大明朝女性的身上,只有两个字:悲剧!
按常理说,就万贞这样的条件,有个长得不错,对自己温柔体贴,有一技之长,事业又处于上升期的男朋友,那是绝对值得长线持有的绩优股,不管是不是作梦,遇到了都应该立即快手拿下再说,可万贞把情况了解透彻以后,却傻了眼——陈表千好万好,只有一点不好,不止不好,是没有!
这是位公公!
十岁净身入宫,绝对“根尽苗红”,没有半点假的公公!
万贞在没照镜子弄清自身条件,不知道陈表公公之前,曾想过原身究竟下的是哪个副本,是宫斗,还是升职?是投资,还是种田?
结果种种猜想在对比“难盆油”和自身条件之后,都化成了灰灰,不用想了,这就是一条很直白的嬷嬷路!
要说万贞平时自认为是不职业岐视的,但接手的身体有位情谊深厚到正在向婚嫁方向发展的公公男朋友这事,还是太刷她的下限了,以至于她现在一听到“陈监公”三个字,颈后的寒毛就不自觉的全体起立,条件反射式的喝道:“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小福挨了喝斥,很是委屈,嘟囔:“不说就不说,好像我不说谁就看不出来似的。”
万贞被噎得胸闷,良久才叹了一声:“小福,你是这副本里的隐藏的毒术士BOSS吧?”
小福不明所以的看着她:“哈?”
万贞看着他茫然不解的表情,胸口的闷气像被扎破了的车胎,全漏了。
两人把东西交给领事宦官清点好后,小福驾了马车去御马监还车,万贞则提着自己的那份东西往住处走。
万贞四岁入宫,才十六岁却已经是资深的宫人了,虽然混得不咋地,但好歹也算是入了流品的女官,在女官聚居的套院里有独居的小房间。她回到院子里时,住隔壁的典计女官舒彩彩正靠在廊芜下侧躺着歇凉,眼睛半眯不眯的打盹。看到她回来,舒彩彩精神一振,连忙招手问:“贞儿,我托你买的东西呢?”
“买了,在这儿呢!”
万贞走到廊芜里把东西放下,顾不得回房拿杯子,就着舒彩彩手边的茶杯猛灌了两杯水,这才缓过一口气来,叹道:“哎呀,天气真是热,赶紧下雨才好。”
舒彩彩一边替她扇风,一边笑:“早说这出宫是苦差事了,偏你要往外面跑,怎么就渴成这个样子?东华门外不过三五百步就有‘雪池斋’冰饮,难道你都不晓得喝两碗再回来?”
万贞嫌她手劲小,风不大,自个接了扇子,把衣领捏开些使劲地往里扇风,叹气:“怎么没去?到了那里把冰饮都点好了,才觉得肚子有些不对劲,怕是这一两天里就要来那个了,所以不敢吃。”
舒彩彩把万贞买的东西都翻了出来,打开里面的一包老八件尝了尝,欢喜的说:“就是这个老家的味儿,刘宝应那夯货买东西就只会往大店铺跑,偏不会在街边小摊耐心点找。他也不想想,要□□细味,我不晓得使钱请御膳房的做啊,干嘛吃宫外的。”
万贞呵呵一笑:“刘大哥自己不舍得吃穿,偏给你吃好穿好,不教你受一丁点委屈,你还要怎的?”
宫里的宦官和宫女结为“菜户”,朝野内外并不以为异,宫里的太后和皇帝也承认这种夫妻关系,甚至会拿来打趣。菜户不仅钱财通用,并且互相关怀体贴,有些比寻常夫妻更恩爱。
舒彩彩的菜户,正是把腰牌借给万贞用的刘宝应。他对舒彩彩可谓是爱重非凡,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身份腰牌这么要紧的东西,也只因为舒彩彩开口要,他就给了,还特意托人情向御马监借了匹走熟了路的老马拉货车,让小福陪着万贞出门。
万贞受了人家的恩惠,说不得便要明贬实褒的说些奉承话,让这小两口开心些。
舒彩彩面上含嗔,心里其实得意得很,手脚俐落的把自己的东西收进屋里去了,万贞把刘宝应的腰牌还给她,笑道:“多谢你帮我借到这腰牌,还劳烦舒姐夫安排马车,晚上我开小灶,请你和舒姐夫吃饭。”
“什么舒姐夫,偏你促狭!”
舒彩彩捶了万贞一下,笑道:“不和你说了,我去还腰牌,晚上是应郎轮值,我会在南熏殿的班房陪他,就不回来睡了,你那小灶改天再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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