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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两个月的心理干预,滕子岑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至少,每次见到艾青,她可以不再脸红了,面对他提出的各种令人难以启齿的问题,她也能够平静回答,还有,她看异性的视角,终于不再只有恐惧和无助了。
所以当艾青提出一起吃饭时,她并没有条件反射性地拒绝。
“算治疗的一部分吗?”
“算,但是免费的。”
滕子岑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应该我请您”。
艾青微笑着披上外套,做了个请的姿势:“这个时候你说好会更有魅力。”
滕子岑略带矜持地回了句:“好”。
算起来,这是滕子岑第一次和宋珂以外的男人单独吃饭,她顽固而僵化的生活轨迹,正在不知不觉间松动活络起来。
下午,滕子岑回了趟出版社,秋订会就要开始了,社里忙得不亦乐乎,电话叮铃铃响个没完,每个人都为自己手头那一摊事忙得转圈,大开间的过道上放着几块白板,各种宣传页样稿、工作推进表、任务分工单贴得满满。滕子岑对这种工作状态和节奏向来极不适应,平日里很少来社里,更别说加班时间了。因此看见她破天荒地在大礼拜天出现,总编吴辰一激动,塞给她两张票。
“什么东西?”
“莫干山新开了一个房车露营地,现在还没有正式对外,只接待商务贵宾。你周末可以带莹莹去玩两天。”
吴辰是滕启平的得意门生,当年曾经有意和宋珂竞争滕启平的女婿人选,没能成功的主要原因是性格过于外向,好热闹,喜交际,一如他的长相,浓眉大眼,宽脸阔鼻,让滕启平觉得和内向沉闷的滕子岑成为提携帮扶的朋友更为合适。并且,滕启平一直是朝这个方向为自己女儿铺路的——让滕子岑进集团出版社,在吴辰的帮衬下做些感兴趣的事,比如译文校稿,比如插画配色。总之,工作上的事,化繁为简,她只需和吴辰对接,且就算天塌下来,都有吴辰帮她顶着。
“莹莹周末要去少年宫上课,我是去不成,不过还是把票给我吧。”
“你去不成还要票干嘛?”
其实无所谓滕子岑去不去,这两张票都是留给她的,不过因为对滕子岑离婚后的个人生活到底有些好奇,吴辰多问了一句。
“给子昂,他用得上。”
“滕总日理万机的,还有时间去这地方?”
滕子岑微微一笑:“会有的。”
吴辰和滕子昂没有工作上的直接交集,不过作为集团出版社最为畅销杂志的主编,各类小道消息还是很灵通的。据说滕子昂上任不过半年,不动声色地解除了决策层几个保守派股东的实权,启用了一批深谙当下年轻人消费结构,极富创新精神的新人。集团整体财务状况从第二季度开始已经扭亏为盈,第三季度的净利润甚至上升了12%。这在传统民办教育和出版市场备受冲击的大环境下,可以算得上奇迹了。
发生如此大的改观,吴辰想,滕子昂估计每天都得睡办公室吧。哪里还会有时间去房车露营地?
鲁迅先生曾经教导我们,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意挤,总还是有的。滕子昂便是在繁重的工作决策、内部斗争和商务谈判中挤出时间,保证每天都能见到于果,每个周末都能陪于果半天,并且欣然接受了滕子岑当晚送来的房车营地贵宾券,表示一定会去好好玩上两天。
“叫着弟媳一起啊!聊表我对她今天帮忙照看莹莹的一点谢意。”
“好!”
滕子昂头点得很干脆,说话间已经开始摆布旷工两天的整体工作,哪些可顺延,哪些需加紧推进,哪些不可耽搁,哪些耽搁下了要怎么追赶。逐一盘算完,他私信了一封邮件给总裁秘书办,歌词大意是因私事需告假两天,集团所有工作按信中内容处理,发生多么十万火急的事都等他周三回来再说。
如行云流水般处理完这些必做功课,滕子昂给于果发了条信息:明早九点,收拾好外出一天(夜不归宿)需带的行李,我在楼下等你,秋游去。
于果正在洗澡,放在饭桌上的手机滴滴响了两声,被正巧经过的徐薇捎带瞟了一眼,突然亮起的屏幕上,短信内容没遮没拦地印入她眼帘。
发信人:滕子昂。
滕子昂?
徐薇的好记性很快给出答案:那个上高中时曾经在楼下等阿囡,后来用摩托车把她载走又载回的小男生。没错,就是他,滕子昂。
看来,她当时的直觉并没错,不管这二人从高中至今是何时对上眼的,总之现在的结果是,阿囡正在谈恋爱,还是和当年的那个滕子昂。
于果洗完澡出来,翻看了一眼手机,然后开始若无其事地收拾东西,徐薇有意无意在女儿面前晃了两圈,看见于果上扬的嘴角,双眼里掩饰不住的盈盈笑意,还有她拿出了双肩包,正在往里装洗换衣服。
“怎么?明天要出去吗?”
徐薇干脆坐在于果床沿,看女儿忙进忙出,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似得问。
“嗯。明晚不回来。”
“和谁?”
“朋友。”
徐薇很想问,什么朋友,几个朋友,男朋友,还是女朋友。转念一想,阿囡快三十了,她和于尚斌住在庐山,多半年不在家的时候,阿囡怎么过的,有没有和朋友出去玩过,夜不归宿的,他们从来不管,也管不上了,没理由他们回来住一段时间,反而把她看得死死,况且,看得住人,也看不住心。
更何况从某种程度上说,阿囡正在谈恋爱,对象条件还不错,这难道不是件好事吗?
为了这件好事,徐薇一夜都没睡着。她先是和于尚斌絮絮叨叨地念:阿囡好像有对象了,就是那会高中来过咱家的,叫滕子昂,你还有印象吗?明天他们好像要一起出去玩,晚上都不回来,喂,和你说话呢,阿囡有男朋友了,你怎么反应这么平静啊!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于尚斌挠头,女大当嫁,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我那会就说他们有问题吧,你还不相信,你说,他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呢?算起来,他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十来年总有了!
于尚斌关上灯,自黑暗中回:你自己在这能琢磨出什么来?等阿囡想告诉你了,自然都会和你说,快睡吧,一会说多了话散神,你又要后半夜才能睡着了。
徐薇不说话了。她知道继续和于尚斌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也讨论不出什么来,倒不如自己趁着夜深人静,把这个惊天大发现好好理出些头绪。
屋外,秋风又起,天气是一日比一日冷下来。屋子里还没来暖气,鼻尖暴露在空气里,冰凉的。被子里的热乎气存不住,正是一年里最难熬的时候。楼下的路灯把卧室里的窗帘晕上层浅黄,窗帘提绣的暗花变成了黑暗中的景片子,失眠的人常常盯着它看,想自己的心事。徐薇在看,于尚斌也在看。
于尚斌印象里的滕子昂,并不是徐薇口中那个高中生的模样。今年初他见过滕子昂,在医院抢救室的门口。当时滕启平会诊的结果很不理想,因为大面积脑梗导致颅内压增高,脑组织水肿严重,传统药物治疗已回天乏力,只能手术。但病人毕竟年过花甲,又患中风痊愈不久,血压高,血糖高,开颅死亡的风险很大,他对开颅持非常谨慎的保留意见。
院长缑广新把他紧急召来,绝不是听他说对病人的急救还有别的可能,而是请他主刀,风险大家都知道,开或不开,等死的几率一样大。区别在于,如果开颅,并发症的几率高,康复的几率也高。
命悬一线,刻不容缓,只能尽全力一博。缑广新疾步走出抢救室,和病人家属说明抢救方案时,于尚斌就站在旁边,看着眼前这个紧张无措的年轻人很是面熟,想起那年等在他们家楼下的小男生,又是滕启平的儿子,应该就是那个于果的高中同学吧,叫滕子昂的。十几年没见,模样没什么大变化,倒是身形变宽阔了,乍一看像变了个人。
在那样的境遇下,滕子昂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院长身上,听他说他父亲现在的情况很不好,经过专家会诊,下一步计划采取什么方案抢救。他仔细听着,生怕错过了任何细枝末节的信息,没有多余分毫的精力去看院长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包括正在注视着他的于尚斌。
这样倒也好,于尚斌就着黑暗想,因为缑广新的坚持,滕启平最后的抢救方案是失败的,手术并发症导致肺部感染,病人最终没能救活。虽然手术原本就存在巨大的风险和各种不可控因素,但他作为主刀医生,对抢救方案有过短暂的犹豫,没能力排众议,医者仁心,从良心上总觉得自己亏欠了些什么。他想,如果滕子昂当时看到了他,知道最后由他主刀,按照院长制定的并不能算最科学的抢救方案送走了滕启平,还会若无其事地和于果继续好下去吗?
于尚斌知道滕子昂在于果心里的分量。他以为,这件事,只要他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只要没人知道,自己的女儿就会幸福美满下去。
一夜风紧,吹出了秋天的第一批落叶和澄蓝清丽的天。白云如链,一条条自北向南横跨整个天空,阳光穿过绵薄的云层,耀出秋日里奢侈的暖意。
徐薇早早起床,若无其事地做了桌丰盛的早饭,守着于尚斌和于果吃完,看于果起身要去厨房洗碗,赶紧拦住:“你今天不是约了和朋友出去吗?东西收拾好了吗?碗你搁着别管,赶紧忙你自己的去。”
“东西都收拾完了啊。”
“衣服呢?你就穿这身衣服去?”
徐薇瞅着于果上下打量一番,那样子对她今天的穿着很不满意。
“这身衣服怎么了?”
于果说话间往镜子跟前一站,运动帽衫,登山裤,出门再套件加绒的登山服,挺好的啊。
“行了行了别照了,赶紧下楼吧。”
于果撇撇嘴,觉得徐薇今天怪怪得,支使她干得事全都没个头绪。她不知道自己的妈一早在厨房忙东忙西时一直瞄着窗口,终于在两分钟前看见一辆黑色的越野车缓缓停在楼下,看看表,八点五十,赶紧一个箭步冲出来催于果下楼。
让人干等着多不合适呢!
这时,她从厨房的窗台挪到了客厅的落地窗前,这个位置既可以叮嘱正要出门的于果注意安全,又可以捎带着看见楼下的黑车。很快,她看见于果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坐进车里,尾灯一亮,黑车很快开出了小区大门。
“你是打算今天一直这么站在窗户前面吗?”
于尚斌看完新闻早报准备去楼下小公园里溜溜弯,发现于果已经走了好一阵,徐薇还保持着之前侦查兵的姿势。
“你说他们会去哪玩呢?这么好的天。”
“……”
你吃早饭了吗,这两天又不是休息日你怎么能跑出来玩呢,工作怎么办呢,于果坐在车里,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直到滕子昂把车开上了高速,才想起来问:咱们这是去哪啊?
“莫干山。”
“晚上呢?”
“住山里。”
“哈,我在莫干山住过!”
故地重游,于果登时表现出无限期待。
“什么时候?”
滕子昂的记忆里,好像并没有和于果去莫干山的经历,难道,她还和别人去过?看她这反应,还是次很愉悦难忘的经历。
“上大学啊,大四的时候,毕业旅行。”
“怎么都没听你说过呢?”
“你那时候正忙着实习找工作,根本顾不上听我说。”
“是你玩得太开心,顾不上和我说吧。”
“随你怎么想。”
于果听出滕子昂话里的酸意,她懒理这个醋坛子,扭头看向窗外,飞逝而过的是金灿灿一望无际的麦田,沉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下,风吹麦浪,现出忙碌其间的收割机,处处是一派丰收的好景象。
“和谁去的?”
“大学同学。”
于果目光的焦距自远处调到近处,车玻璃上是滕子昂难看的脸色。
“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男同学。”
也有女同学。于果在心里补充道。
“什么?你和男同学毕业旅行,一起跑到莫干山住了一晚?!”
“两晚。”
“……”
窗外,汽车已经爬上盘山路,滕子昂哄着油门,不发一言,紧握方向盘的双手暴出道青筋,想藏又藏不住的怒气显而易见。
山路曲折盘旋,九拐十八弯,于果绕得有些耳鸣,但滕子昂的沉默和这山路的蜿蜒并没有影响她欣赏沿途美景的好心情。连片的五彩树叶缀入绵延起伏的山峦,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显得越发艳丽,明晃晃的日头嫌这艳丽还不够,又添了把金粉铺在叶片和山峦之上,如此一来,这艳丽便是极致了。
“哪个男同学?是那个叫孙朝歌的吗?”
许久的沉默,久到于果都忘了滕子昂为什么会沉默,冷不丁的,他又冒出了这么一句。
“还有别人。”
“谁?”
“你不认识。”
滕子昂确实不认识,他认识的围在于果身边转的男生也只有孙朝歌了,那个趁他出国,追于果追得最狠的臭小子。
他知道于果不喜欢孙朝歌,但他不知道他们一起来过莫干山,还住下了。
这让他难以接受。虽然已是过去那么久的事了。
于是,车里的沉默比刚刚更为持久。
于果看了会大同小异的山景,因为昨晚激动地没睡好,加上山路弯弯绕绕,有点晕车,她起先只是眯上眼睛想缓解一下晕车带来的不适,晃着晃着居然睡着了。滕子昂独自生了会闷气,以为于果能接收到他十分介意的情绪,可过了这么久,身边的人连一点动静都没有,转头看去,发现她居然抵着车窗,睡得香甜。
十二年过去了,看着这个总能在他身边毫无防备呼呼大睡的女人,他心里郁积的火,想撒的气很快偃旗息鼓,介意什么呢?从开始到现在,她一直是她,那个把整颗心毫无保留送给他的她,从未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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