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滕启平去世半年后，钱樱召开了第一次家庭会议。
会场气氛颇凝重，滕子昂和滕子岑分坐钱樱两侧，心里暗自打鼓，不知老太太有什么重要事情宣布，神情皆是严肃认真。
“这半年来，为了照顾我，辛苦你们姐弟俩了。”
钱樱说话间牵起一双儿女的手，轻轻摩挲着。如此开头，让姐弟俩都稍缓了口气。
“妈，您跟我们怎么还说这些见外的话，都是应该的。”
滕子岑眼里的钱樱，虽气色还算不错，但半年来的老态，确是突飞猛进的。
“前阵子我只顾着伤心，想着自己晚年境遇凄凉，要一个人孤孤零零耗到老死，竟是连一个能唠叨撒气的人都没有，后来想得多了，倒也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才发现你们两个像看犯人一样看我，生怕我出什么事端和意外。”
滕子昂和姐姐对视了一眼，没吭声。老太太说得不全对，也不全错，他们确实怕她生什么不测，又不放心外人照看，家里一天24小时不敢离人。
“其实我个性不算强，但也绝没有你们想得那样脆弱，启平走了，我还有你们，还有莹莹不是？”
钱樱轻喘了口气，指了指正在厨房里收拾的保姆说：“况且小徐跟了我十几年，知根知底，和我也很贴心。你们实在没必要像这样看着我，一来把你们年轻人的前程都耽误了，二来我也不自在……”
“妈，”滕子昂握了握老太太的手说：“我们倒不是怕别的，主要是您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身边不能脱人。”
“你们啊！”儿女想把亏欠滕启平的都在她身上补偿回来，钱樱怎会不知，但若这份赎罪式的补偿束缚住了他们的手脚，又是何苦。
“别的不说，想我的身体能健健康康的，长命百岁的，你们姐弟俩也老大不小了，都赶紧把自己的终身大事给我解决了，添子添孙的，家里热闹起来，我自然也能跟着热闹。”
滕子岑和滕子昂各怀心事地对视了一眼，喃喃应道：“哎。”
“从明天开始，你们该干嘛干嘛，回来了有空就陪我说说话，没空就干你们自己的事去。别再没玩没了地在我眼前晃悠，晃得我心烦。”
“哎……”
话虽是这样应了老太太，家庭会议结束后，滕子岑还是对滕子昂说，明早莹莹要去少年宫，你等我中午回来了再去单位加班，滕子昂说，好。
第二天，滕子岑一早把莹莹拉起床认真梳洗打扮。今天少年宫小蓓蕾合唱团开学招新，郑婧推荐莹莹参加招考，说这孩子是个唱歌的好苗子，如果能进小蓓蕾合唱团会是个开拓眼界，提升专业的好机会。看了看时间，滕子岑怕堵车特意早点出门，结果看见滕子昂急急忙忙往外走，昨晚不是都说好的吗？等她回来再去加班，怎么这一早就出去？
滕子岑纳闷间牵着莹莹推开并没有关严的大门，撞进眼里的是停在墙角的一辆黄色甲壳虫，还有正站在车边紧紧相拥着，像是要嵌进彼此身体里去的两个人，滕子昂和……等等，这辆车，这个女孩子，这不是——
“于老师……”莹莹脆嘣嘣地一声，让两个腻在一起的人影迅速分开。于果看着站在滕子昂身后的莹莹和滕子岑，颇有种早恋被老师抓现行的尴尬和紧张，刚刚还环在滕子昂腰间的两只手局促着，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点头轻轻应了声：“哎，莹莹早上好！你今天可真漂亮！”
“你们……认识？”
滕子昂牵起于果的手，似笑非笑走到莹莹身边，看向滕子岑。其实他早就想把于果介绍给自己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姐姐，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刚好。
“莹莹少年宫的老师，你们呢？”
滕子岑从没听说过滕子昂有喜欢的女孩子，钱樱对此虽着急，也不敢多问，只在私下跟她谈过几次，让她这个做姐姐的多关心关心弟弟的终身大事。她当时劝钱樱，妈，以子昂的条件，终身大事还需您操心吗？钱樱轻轻叹气，怎么不操心，自从上他大学时人家来家里闹了一次，我就再没见他正眼看过女孩子！
现在看来，他不正眼看其他女孩子是有原因的。
巧的是这个原因，她滕子岑还认识。
“我女朋友。”滕子昂把于果想抽回去的手紧紧握住，介绍得十分自然，好像早已排演过无数次：“准备明天开春结婚。”
滕子岑算了算时间，心下了然，带着滕家对于果的亏欠，含笑望着于果说：“很高兴认识您，于老师。”
“您和滕子昂是？”于果看着姐弟俩的眉眼，暗骂自己真是笨，上次在少年宫就应该想到的，如出一辙的桃花眼，薄而微翘的唇，精致中略带棱角的下巴，名字中相同的两个字，现在才对上号，这反射弧未免太长。
“我姐，滕子岑，这是我外甥女，宋婉莹。”
“处了很久了吧，怎么也不带家来给妈见见？让她老人家干着急，昨晚还拉着我躺枪。”
滕子岑如今换了个身份打量于果，有颜值有气质，和滕子昂站在一起甚是养眼，还在少年宫当老师，让她这个未来的小姑子很是中意。
“你是你，我是我，过两天我就带她见老妈，倒是你，才是让她老人家干着急的那个！”
“有你和于老师帮衬，我的日子不会太难过。”
滕子岑难得调皮的吐了吐舌头，拉着莹莹对于果说：“于老师，我们先走了，少年宫见！”
“好……”见滕子岑的车拐出了巷口，于果不解地问：“你姐她……莹莹她爸？”
“离了。”
“啊？为什么啊？”
“不知道。我姐就是个闷葫芦，什么事都装自己肚子里，若是她不想倒出来，谁也别想知道。”
“一个人带孩子，真挺不容易的。”
“嗯，所以你要对我好一点。”
“这都哪跟哪啊……”
“乖乖的，下班我去接你，晚上一起吃饭。”
滕子昂伸手把于果包进敞开拉链的运动外套里，于果紧贴着他纯棉的运动背心，闻着他淡淡大地香水的味道，疑惑道：“今晚怎么能出来了？”听滕子昂的声音从胸腔里说：“我妈不让我在家呆着，放我出来赶紧找个女朋友带回家。”于果噗嗤笑了，抬眼看他的下巴：“净瞎说！”滕子昂淡淡回：“是真的。”见于果不吱声了，把她往怀里紧了紧，下巴搁在她的脑瓜顶上，说：“我想带你见我妈，然后把你扣下，再也不放你走了。”
前后不过一个小时，于果和莹莹又见面了。
小蓓蕾合唱团已有近三十年的历史，在国内外童声合唱大赛中获奖无数，招考自然也十分严格，要有声乐班老师的推荐，还要单独参加声乐和视唱考试，每年录取比例也就二十分之一。
莹莹是今年参加招考的孩子里年龄最小的，却是唱得最好的，音准到位，吐字清晰，感情充沛，一曲四季歌唱完，评委均是连连点头，于果冲莹莹眨了眨眼，露出赞许地笑容，莹莹回了个讨喜的笑，出去了。
等待间隙，于果给滕子昂发了条微信：莹莹唱得真好。
那是，也不看看她舅舅是谁！
滕子昂很快回复，那得意的神情就快从屏幕的字里行间蹦出来，于果的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还没来得及回复，下一个小演员已经开唱了。
结束了一整天的招考，于果脑袋嗡嗡的，和郑婧仔细核对完打分单和统计表，急匆匆往少年宫大门口赶，大概滕子昂已经等了好一会了。
“于老师。”
步子刚刚冲出大门，李毅快于滕子昂一步，整个人已经罩在她面前。
“嗨，好久不见，听泰和说你外派了一段时间？”于果心下着急，左右看看，一时没找到滕子昂。
“嗯，昨天刚回来，给你带了点小礼物，想来想去还是亲自送你比较好。”
李毅说着把手里提着的一个小纸袋递给于果，路上车来车往，滕子昂静静坐在街对面的车里，目光流转，看于果是接，还是不接。
“这个……我不能收。”
于果连连摆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你李毅，礼物我真的不能收，我约了人，得赶紧走了。”
“为你订制的，不收我也送不了别人，只能扔了，那就麻烦你帮我扔了吧。”
李毅说完，手里的小纸袋已经钩在于果的背包扣上，转身而去的背影迈得萧索而匆忙。
于果木愣愣地立在路边，低头和背包上精致的白色纸袋面面相觑了一阵，再抬头，滕子昂已经走到她身边。
“站这发什么愣呢！”
滕子昂牵起她的手过马路。
“等了好久了把？”
“路上堵，刚到。饿了吧。”
“有点。中午时间紧，没怎么吃。”
“这是什么？”
车里，滕子昂系好安全带，转身时眼神似不经意扫到于果手里甚是显眼刺目的白色纸袋，问得漫不经心。
纸袋用粉色丝带扎口，蝴蝶结下是精致的钢印，滕子昂认得，那是潘多拉的LOGO。
代表不同含义手工打磨的珠子，串成独一无二的手链，价格不菲。虽不知于果袋子里的潘多拉有何寓意，李毅这个礼物，已算十分用心了。尤其对比起他，好想从未正经给于果送过什么礼物。
短暂的几秒停顿，滕子昂听见了于果的动摇和犹豫。
“一个学员家长送的小礼物，我还没来得及看。”
于果回得没毛病，确实是学员家长送的，但滕子昂不死心：“学员家长还会给你送礼物？为什么？”
“表示感谢呗。”
“不是不允许老师收学生礼物吗？”
“……”
是的，确实不允许，但如果这个学员家长怀着一颗自由恋爱的追求之心送硬塞过来的，相关规定大概不适用。
“我准备还回去的。”
还回去？一来二去还要见面？于果没有向他坦白是李毅送的，滕子昂已经十分介意，现在一想到因为这个礼物于果和李毅可能还会有数不清的纠葛，嘴撅得都能挂油瓶。
“还回去？那你为什么还要收？”
“他硬塞给我的。”
“还有这种好事！怎么没人硬塞给我呢！”
“怎么没有！我不就是上杆子硬塞给你的！”
滕子昂一愣，暗涌的醋意顿时缓解了许多，他伸手摸了摸于果的脑袋：“嗯，这个礼物塞到我心里去了，你放心，我是绝不会还回去的。”
滕子岑很少会主动来滕子昂的房间找他，这对姐弟俩，说起来走得亲近点也就是滕子昂出国后的事。最早，是滕子昂光着屁股追在滕子岑后面，满心欢喜地盼着滕子岑放学回来，可滕子岑实在不喜欢这个破坏她一切心爱之物的弟弟，每天回来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回屋关上门。滕子昂一开始还对着在他面前无情关上的大门哭两声，后来习惯了，至多撇撇嘴，自己玩去了。后来，是姐弟俩毫无交集的上学放学——滕子昂上小学，滕子岑上中学，滕子昂上中学，滕子岑上大学，谁也融不进谁的生活圈，没有任何共同话题可言。再后来，是滕子岑结婚，滕子昂出国，滕子岑离婚，滕子昂回国，各自经历了难以言说的挫折之后，才发现姐弟亲情的可贵。
即便如此，很多话，很多事，他们还是没有彼此分享的习惯，比如滕子岑为什么会离婚，比如今晚滕子岑突然出现在滕子昂房间，看见他迅速合上了自己面前的笔记本电脑。滕子岑不以为意，搬开书桌对面的木椅坐下，难得带着些八卦精神问自己的弟弟：跟姐说说你女朋友呗。
“啊？”滕子昂眼里的姐姐一向两耳不闻天下事，今天此举甚是反常，“你想知道什么？”
“怎么认识的啊，怎么好上的啊，你看，要是于果老师过了门，我就是她小姑子了，现在提前了解一些基本情况，也很有必要不是。”
艾青说的，只有你敞开胸怀接受这个世界，你才会被这个世界接受。
滕子岑回来想想，觉得很有道理。
“也没什么，她是我高中同学，认识十二年，彼此都很熟悉了，细水长流到现在，结婚不过水到渠成的事。”
“那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呢？”
“之前一直没有挑明这层关系，真正在一起也就是最近半年的事。”
“我看着不错，你打算什么时候带回来给妈见见？”
“她这段时间职称考试，等她考完的吧。”
“嗯，妈看到她一定很高兴。说起来，咱们跟她还真是有缘呢，我第一次带莹莹去少年宫就见过她。”滕子岑说着情不自禁地笑了，引出滕子昂无限好奇：“哦？怎么见到的？”
“我把她的车给堵上了，她着急出去，上来就管我叫大姐，说，有你这样停车的吗……”
滕子岑说到这里，不由地想起那时候的自己，刚刚离婚没多久，每个礼拜独自一人带莹莹去上课，站在教室外面百无聊赖，又不敢走远，经着日晒风吹，冻得缩手缩脚，想想都觉得凄凉……这一晃，和宋珂也有大半年没见了，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对，这才是滕子岑应有的样子，滕子昂自行脑补完于果急得跳脚的样子，忍者笑意，看见自己的姐姐又神游太虚了，八匹骊马都拉不回来。
“喂，有你这样走神的吗？”
滕子昂伸出手掌在滕子岑眼前晃了晃，试图将她从宋珂身边拉回来。
“子昂，宋珂……后来联系过你吗？”
“没有。”滕子昂剑眉一挑：“怎么？你还想和他……”
“也没有，说起来，终究是我辜负了他……”
“离都离了，还谈什么辜负，若想不辜负，当初就不会选择离婚。”
是啊，滕子昂说得没错，如果她能早点选择看医生，就不会离婚，就不会走到她辜负了他的这一步。
“好了，不说这些了，时间也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滕子岑走到门口又一回身：“明天麻烦弟媳一个忙呗。”
“什么？”听到滕子岑管于果叫弟媳，滕子心情大好，连带着，对她的请托也放松了警惕。
“我明天下午有点事，正好莹莹上午要去少年宫上课，麻烦她帮我照看一下莹莹呗。”
“什么？！不行！”
滕子昂明天下午和于果约好看电影的，这可是他们确定关系后第一次约会看电影，怎么能带个小灯泡在身边呢？
“又没让你照看，算了，我自己给弟媳打电话吧。对了，你上六年级还尿床的事，她不知道吧？”
“我和她说，”滕子昂的俊脸泛上些微窘色：“你放心吧，她很会带小孩子的。”
“那好，多谢啦！”
不开心！滕子昂愤懑地看着滕子岑得逞的背影，对明天约会满满的期望值瞬间跌落了一大半。他板着脸重新打开电脑，各种手链戒指项链的照片争先恐后地蹦了出来。今天下午受了李毅的刺激，他回来后就一直盯着这些图片挑挑选选，想着一定要给于果订制一套独一无二的首饰，让她天天戴着，把她牢牢套住，套在他身边，让什么果子狸狸子果的都不能近身，除了他这里，她哪里也别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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