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已修
连刮了两天的东北风,总算把笼在城市上空的雾霾吹个干净。瓦蓝的天难得露脸,在这个周六的大清早。少年宫门前,五十座的大巴锃亮地发射着春日晨光,十几个参加本期流动少年宫学生正怀着愉悦激动的心情和送他们前来的家长说再见。包括李泰和和他的爸爸李毅。
“爸爸你不和于老师打个招呼吗?”
李泰和心想,向来晚睡早起的爸爸今天居然能在六点以前起床,穿得这样板正利落,一看就是精心装扮,又难得亲自送他来少年宫参加活动,为得什么?不就是为了和于果老师见上一面吗?
于是当他看见于果老师正从车后向他们走来时,适时提醒他:爸爸,你作为男人,该出手时就出手!
李毅哪知李泰和这么复杂的小心思,遂儿子心愿迎上前对于果说:“于老师,泰和就拜托您了!”
“好。”于果看李毅的眼神有些躲闪。两天来滕子昂带给她的冲击如同海啸过境,无情吞噬了一切细枝末节,包括李毅那天对她说过的话。这会见到李毅,她倒先心虚起来,仿佛自己是一个吹黑哨的裁判。
“他要是调皮,您就可劲教训他,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李毅说得很认真,一点都不像开玩笑,李泰和在边上听了不干了,挥动着结实的小胳膊抗议:“谁说我调皮?调皮的孩子是不会被选中参加流动少年宫的!”
于果摸了摸李泰和的胖嘟嘟的大脑瓜,微笑着说:“别闹了,赶紧上车!”
李泰和朝李毅做了个鬼脸,一步三蹦窜进大巴。于果看着他上车,并没留意到身边疾驰而过的一辆电动车。李毅伸手把于果往自己跟前拉了拉,问:“什么时候接?”
“明天下午。四点左右吧。”
两人挨得有点近,近到于果闻到了李毅身上淡淡古龙水的味道。除了滕子昂,她还从没和哪个男人这样距离的挨过。想起李毅的企图心,于果匆匆垂下和他对视的眼,脸有点热。
“好,那我明天下午来接他。要是您有时间,咱们晚上一起吃个饭!”
李毅低头看她,被阳光抚触的脸,浓密的睫羽,尖翘的小鼻尖,还有粉嫩饱满的唇。一切都很对味道。
“还不上车吗?”
滕子昂静坐在车里看了一阵戏,越看越不是那么回事,眼见着两人再近些果子狸的嘴唇就要凑到于果脸上,他实在不能忍了,下车看似闲逸地走过来,梗进两人中间。
于果闻声一抬眼,脸更红了。
棒球帽,果绿色POLO衫,仔裤,白色板鞋。滕子昂的眼睛深藏在警察太阳镜后面,露在外的只有刀削的高鼻梁和薄唇。
不易亲近,别招惹我,滕子昂拉起于果的手就要上车。
“等等,”于果挣开:“还有个孩子没到。”
“那孩子叫于果吗?好意思让全车人等她一个?”
滕子昂开她当年春游迟到的玩笑,不过因为她刚刚看李毅眼神的不同寻常,惹他玩笑的口气并不好。
于果不想当李毅的面驳滕子昂的面,抿着嘴唇没搭理他。李毅知他们十几年的故事非他一年能撼,出于对于果逆来顺受的怜惜,有意说给滕子昂:“于老师那我先走了,明天我来接你,晚上一起吃饭。”
于果被滕子昂墨镜下火光隐忍的眼盯得心烦意乱,配合地冲李毅点头,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应下什么。
终于,那火光穿透墨镜喷发而出了。她的手再一次被滕子昂攥进掌心,捏得生疼:“两天前跟你说的话,这么快就忘了?”他咬牙道:“于老师,健忘是病,看来我得给你治治病了!”
“健忘哪里比得过耍酒疯,”见李毅走远,于果故作镇定地瞥他一眼。
滕子昂拧着眉摘下墨镜,原本印在镜片上于果的脸直接烙进他深褐色的瞳孔,受高温的炙烤。于果心虚地别过脸,正看见迟到的孩子跑过来,“对不起对不起”,孩子的妈妈连声道歉:“赶上起交通事故,堵得厉害,来晚了,实在抱歉!”
“快上车吧!”
于果适时拧脱开滕子昂的魔爪,领着孩子上车,刚要坐下,已经坐在车里等了一阵的活动部部长李夏颖伸手一拦:“这有人!”
于果顺着她期盼的方向回头看去,是滕子昂。
正好,于果想,有少年宫远近闻名的花痴李夏颖在,她乐得清闲。于是她走向最后一排,坐下前听见李夏颖甜腻的声音:“滕总,坐这吧。”。于果巧笑倩兮地看他的反应,谁知他竟充耳不闻,借着大巴起步时的惯性一个趔趄,往后栽了两排。落座时,已稳敦敦挨在她的旁边。
穿梭时光隧道的失重感疾速将她包围,十二年后,她的鸡窝头变成直发披肩垂下,邋遢的睡靥扫上精致的淡妆,当年穿成防御掩体的校服换成剪裁考究的职业套。身边的他阔了几个号,十二年前两人座位间宽大的缝隙被他健硕的身躯填得满满,大巴一个转弯,他借势向里倾倒,身体的侧部线条紧紧挤着她,把她挤向车里的窗框。在她的额头撞向窗框之前,他及时伸手揽住,揽上他的肩。
于果别扭地转过脸,她并不知道自己当年熟睡时发生过什么,当然也不会知道滕子昂巨大的反差意味着什么。她不依他,主要是车上有那么多同事和她的学员,次要是自己心里乱得很,那是一种突然间得到自己奢望之物的不真实感,以为又是类似当年愚人节的整蛊,当不得真。这种武断的结论,一部分源于她对眼前这个陌生的滕子昂的不信任,一部分源于她倒吊人当久了,因为认命而对命运反转的不信任。
滕子昂对她的顽抗十分不满,但他怨不上于果,只怨自己当了龟兔赛跑里的兔子,就怕自己睡醒后奋起直追,乌龟还是先他一步撞上了终点线,撞进于果心里。他看着身边于果使劲别向窗外的侧脸,摸不准她究竟在想龟还是兔。车厢里是艺术团小学员们的歌声,唱了几十年,翻来覆去还是“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儿吹向我们……”仿若孩子们身上穿得运动衫公主群换成的确良衬衫红领巾,时光就能追溯回于果和滕子昂的小学,然后他们小学毕业升入初中,然后他们初中毕业在高中是遇见彼此。只是和高中不同,这时两人间的沉默,于果很耐受,滕子昂蚂蚁钻心很折磨。于是他开始问看似很重要实际上无关紧要的问题:“这次流动少年宫去哪?”
于果瞪不解的眼看他——他都不知道要去哪,这是干什么来了?
“滕总来玩的?”
“没有,借工作之名故意接近你来的。”
滕子昂说得真,于果听得假。
“那就是来玩的。”
滕子昂丧气地笑了笑,不再徒劳地证明什么了。日久见人心,从前他把心搁偏,那么长的好日子都被他荒废挥霍,如今日子要重新过起,那些过成负数的日子要他付加倍的力气才能抵扣掉。
于果把他的笑看成默认,心想自己在他面前老脸皮厚惯了,向来不用装什么蒜。她往里侧了些身子刚要闭眼,李泰和在前排举起手,惊慌失措地喊于老师。
“怎么了?”
于果猛地站起,迈过滕子昂的长腿,冲到李泰和旁边。
“夏晓笑晕车了。”
孩子不愿麻烦人,难受也不说,自己忍了一阵子,额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小脸煞白。
于果冷静地抱起夏晓笑走到最前排,帮她擦了擦汗,从自己包里掏出晕车贴贴在她的太阳穴上,然后把窗户打开条缝,用拇指指腹按压夏晓笑左手虎口正中的合谷穴。
“晓笑,深呼吸。”
夏晓笑点点头,唇上泛回些血色。
多年来带着一拨拨孩子南征北战,应付这样的突发情况,于果早已从最初的慌乱不堪到如今的经验十足。晕车落水摔断胳膊,面对没有任何运动轨迹可循的孩子们,于果交过高昂的学费,受过孩子父母的谩骂甚至拳脚,一路走到今天,全凭她的韧性和坚持。滕子昂出国不久在大洋彼岸向她抱怨人生地不熟日子多么难熬生活多么艰辛时,她向来静静地听,然后耐心地劝,他听完心里畅快多了,从来想不起或者没时间问她刚参加工作怎么样。如果他问,或许她会告诉他有个家长是多么没道理,明明是自己没看管好孩子还硬赖到她身上,她气不过回了两句,结果狠狠挨了她一个耳光。还有她第一次带团演出有个孩子在宾馆里玩蹦床,结果踩空了摔成脑震荡,回来后孩子的爷爷天天在少年宫门口堵她,发誓要拿手里的拐棍把她也敲成脑震荡……
她并非没有抱怨,有时候她的眼泪就旋在眼眶里想和滕子昂抱怨上两句,但他始终没给机会听她说,以至于他现在坐在最后排,远远看着坐在最前排的于果的后脑勺,发现互换了位置后,自己竟会亏欠她那么多。
大巴缓缓开进莘庄乡小学,学校校长林贵仁早已领着学校里的全体教职员工和学生不足五十人等在大门口。这里离市区不过250公里的车程,看起来已经全然是两个世界。延绵的山坳下,屋顶长草的教学楼孤零零一幢,剥落着墙皮。新翻修的水泥操场上杵着跟矮旗杆,上面飘着泛成水粉色的国旗。老师和孩子们整齐地站在这国旗下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口号喊得震天响:“热烈欢迎流动少年宫的老师和小朋友们!”
于果下车和林校长握过手,一一介绍参加这次活动的老师和学生:少年宫科技部部长李夏颖,科技部老师张鑫,艺术团声乐老师蔡霞,艺术团舞蹈老师徐莉莉,流动电影院放映组组长谷军,还有艺术团的二十名小学员,是流动少年宫的小志愿者,同时也将和莘庄乡小学的同学们结对子,和他们一起参加培训学习。
好!好!林校长乐得合不拢嘴,指着这群贵宾里衣着最艳丽的一个——这位是……
你好!我是启航教育集团的滕子昂,计划在咱们小学捐建一座启航流动书屋,今天是来考察学习的。
太好了!欢迎欢迎!林校长一听还有捐建项目,赶忙动情地介绍起来:“莘庄乡小学一直想建个图书阅览室,让这些留守儿童通过阅读多多了解外面的世界,可惜经费一直是个难题,乡里连教学楼加固翻新的资金都很困难,更何况采购图书了……”
“倒也不难,”滕子昂说:“我们正在出方案,很快孩子们就会有自己的阅览室了!”
那真是太好了!
林贵仁是本乡人,当了近十年的校长,考察过最远的学校是莘庄镇中心小学。他那因条件局限视野不宽而淳朴本分的脸上,此刻泛上层激动的油花。他伸手揩了揩,并没有特别巴结滕子昂,而是和其他老师们一起帮着少年宫的老师搭遮阳伞,布置科技活动区域。日头渐渐爬上山顶,很快将操场上的每张脸都晒出和林贵仁相似的油花。他跑进办公室,拎着两壶水忙进忙出地倒。脚步穿梭在教学楼走道旁正在上声乐课的孩子们中间。滕子昂听着杂乱的童声音阶,自知帮不上忙,识相地站在树荫下,墨镜下的眼一眨不眨地追着于果,所以当林贵仁手里的暖壶在于果面前爆炸时,他的反应竟比当事人来得还要快——那边还在尖叫,他已经冲到了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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