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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变故


  程府西边的小院灯火通明达昼,刘妙娘穿着深粉的喜服直等了一夜,双眼熬得通红。

  管事婆子至清晨寻了个前院小厮问了.道是二少爷已经出门好半晌。婆子不知真假,想起前一晚刘氏在正房的震怒,又不敢再去请刘氏拿主意,一时间手足无措。

  新姨奶奶刚进门,连少爷面都没见着,她们这些下人少不得落个办事不力的错儿。

  可这哪儿能怪她?分明是二少爷在和夫人叫板嘛!

  刘氏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从早上起来就面色铁青,得知程逢出了门,当即眉头突突跳动双唇发抖说不出话来。

  吓得正院丫鬟婆子们大气都不敢出。

  林氏端了杯茶,给她顺气,劝道:“母亲喝口茶消消气。二弟这阵子正是忙的时候,顾不过来也是有的。”

  刘氏嘴唇噙动,半晌才冷冷地说:“他这是翅膀硬了,瞧不上我刘家的人了。”

  “您想哪儿去了!二弟要是有心和您过不去,当初就不会答应妙娘进门了。可见他还是敬重您的。”

  刘氏重重哼了一声。

  林氏和身边的丫头们都松了口气。

  ~

  按规矩,新进门的妾室需要拜见正头娘子、敬了姨娘茶才算是正式成礼。

  刘妙娘依礼梳了妇人髻,天刚亮就来到青枫院低头垂目地候着。

  素来熟谙待客之道的灵儿却故意装睡,把她晾在门外,还忍不住暗暗啐一口:“真有脸来!”

  路青青知道后哭笑不得,忙让人打开院门引刘姨娘进来。

  这个刘姨娘倒人如其名,是个妙人。

  她穿着一身浅浅的粉色长裙,皮肤白皙,衬得她娇俏又不张扬。面容清秀,五官精巧,和眉顺目,显得本分讨喜。由于一夜没睡,一张脸满是疲倦,她却没有刻意掩饰,大大方方地让人打量。

  从进门给路青青道了福请了安,刘妙娘就再没主动多说过话,全是路青青问,她细细作答。

  不刻意迎合讨好,也不故作清高,这样的姨娘,主母即便是亲近不起来,也找不着什么理由为难她。

  第一次见主母,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保持这样进可攻退可守的距离是最合适不过。

  这位刘姨娘倒是聪明。

  用灵儿事后评价她的话来说,“这么安静听话的人,天生就是个做姨娘的料子啊!搁哪家夫人都一准儿恨不起来!”

  路青青笑,安静是安静,听话不听话就不一定了。

  灵儿听了警铃大作,立即摆出大战来即的架势,表态一定要保护好姑娘和小少爷。

  可惜路青青再也没有机会证实新姨娘真安分还是心思深了。

  刘妙娘刚离开不过一刻时间,路青青的肚子就撕心裂肺地疼起来,颇有些势不可挡。她咬牙忍着,不一会儿下·身有斑斑血迹渗出,染红一片衣裙。

  她隐隐觉得有什么念头,却又抓不住,身体疼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这阵仗,怕是要生了!

  灵儿虽然是个尚未出阁的丫头,但胜在反应迅速。她忙扶着路青青到正屋旁的产房躺下,安排人去请大夫产婆,又让人烧了热水备用,之后才到院门口随便拉了个粗使丫头,“快去正院告诉夫人,二少奶奶怕是要生了。”

  路青青死死咬紧牙关,不想让自己叫出来。偏偏疼痛一阵一阵冲击着她,消磨着她最后的一丝丝清明,让她忍不住快要破功。她这才觉得,原来生孩子是这么痛的一件事。

  大夫来得很快,同来的还有临时请来的稳婆。因为路青青突然临产,之前定好的稳婆来不了,便只得请了这位也还算不错的鲁婆子。

  灵儿忧心忡忡地守在路青青身边,任她死死抓住自己的手。一阵疼过之后,路青青稍稍恢复了些神智,松开灵儿,余光看见她被掐出的指痕,对她歉意地笑笑。

  灵儿反握住她手,道:“姑娘,我没事的!”

  路青青这会儿不那么疼了,反倒没有力气抽出手。只好任由灵儿握着,另一只手靠内侧,缓缓抓住刚刚松开的床单。

  外面已经忙得天翻地覆,烧热水的、拿药煎药的……

  产房里的路青青心里却有片刻静谧。

  多年以前,她还没来到这个世界,曾经想过,生孩子时陪在自己身边的一定是自己的丈夫。

  但那时她身体病弱,不到二十就早早离世。

  成为路青青后终于有机会做一回母亲,此时陪着她的却是这个丫头。

  也罢。

  至少是真正心疼她的人。

  她脑海里程逢的面庞一闪而过,就被突如其来的巨大疼痛冲得一干二净。

  路青青终于忍不住叫出声,门外匆匆赶来的刘氏听得心头一震。

  刘氏威严凛凛地扫了一眼众下人,沉声问道:“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生了!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几个下人立刻抖抖索索地要跪下来请罪,屋里又传来路青青声嘶力竭的叫声。

  刘氏心烦意乱地挥挥手:“这时候认什么错,还不快去办正事!”

  路青青生产十分不顺利。

  她发动剧烈,消耗太多精力,宫口未全开气力便已经所剩无几。刘氏开库房拿了根百年人参,鲁婆子让路青青咬住人参补些体力,无奈路青青牙关咬得太紧,只能熬成人参汤给她服下。

  如此折腾几番,宫口依然没有全开的迹象,产床的床单却已经被染得一片血红。

  灵儿忍不住带了些哭腔地叫着路青青:“姑娘……姑娘你坚持住……”

  路青青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在流逝,她费力地睁开眼,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张口想要问是不是情况不好。

  鲁婆子眼尖,惊喜地叫人拿人参来:“少奶奶终于张嘴了!快把人参片拿来给少奶奶含住!”

  鲁婆子的大嗓门传到刘氏耳朵里,刘氏面色稍稍缓和了些——看来情况还不算坏,程逢不在家,要是妻儿出了事,她这个做母亲的还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林氏暗中留意着婆母的脸色,偷偷去唤了个管事婆子来:“去让人准备几套小孩子的襁褓衣物送过来,男女各几套。还有,到前院问问二少爷什么时候能回来,如果还没找到少爷,就再派几个人去,越快越好。”

  外间气氛有所缓和,屋里却一片凝重。

  路青青轻侧过头避开递到嘴边的参片,吃力地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不行……保他……”

  灵儿急急地打断她:“您别胡思乱想白耗力气,您和小少爷都会平平安安的!”

  路青青用力闭上眼,听话地咬住参片。

  她也想母子平安,可身体的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她曾被众亲围绕着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体会生命一点点流逝的感觉,与如今几乎一般无二。

  路青青想着想着,感觉身体仿佛腾空,意识越来越模糊,连疼痛都消失了。

  她好像漂浮到半空里,俯视着这座小巧精致、承载她五年生活的院子,里面有人惊呼、有人忙碌、有人痛哭、有人震怒。每个人细到微处的表情都清楚分明,像在观看一场精彩的旧电影,只是没有声音。她听不见他们说话,也听不出有没有婴儿啼哭。

  渐渐地,画面开始交织混乱。

  最后的那一幕,是程逢如风般卷入小院的身影。他不顾阻拦冲进产房,木木然地在床前握了个空心拳,双眼空洞无神地呆坐良久。

  人是看不见自己的。

  所以路青青没有看清,他手里握着的是一双尚有温热却渐渐冰凉的手。

  路青青不禁想,原来他还是会急的么。

  会为她而着急。

  ~

  程家二少奶奶难产身故,为刚刚晴朗了几天的大宅笼上一片阴鹜,密密挂起的大红灯笼一夜之间都换上了素白。

  难产而死是不祥之兆,又有长辈在堂,最多只能停灵五七三十五天。

  程逢跪坐在灵前沉默地烧着纸钱,火苗高高地吞噬掉一片又一片,留下黑色的散灰。穿堂轻风来袭,吹起残留灰烬,沾上程逢的衣襟,宽大的孝服如白玉染瑕。他却混不在意,照旧不知疲倦地伸手拿过纸钱,看它们一片一片依次燃烧,火苗窜起,火光跳动。

  刘妙娘也来拜祭过一次。她刚进门主母就出了这样的事,这兆头可不算好。

  这几日就常常有人私下耳语,说是新姨奶奶进门冲撞了少奶奶,少奶奶才会命薄早逝的。甚至也有一些恶意的揣测,认为二少奶奶的事有□□,不然怎么早不出事要不出事,偏偏她刘妙娘从青枫院出来,二少奶奶就出事了?

  刘妙娘心里颇不是滋味。但她更怕刘氏或者程逢听了信了,她日后一生只怕会尽毁在这些流言上。

  但才去了一次,林氏就找到她,皮笑肉不笑地体谅她:“本来是你的好日子,女人一辈子也就嫁这么一次人,摊上这样的事……也难为你懂事心宽。你去拜祭过二弟妹,就算是尽了心,礼数上过得去了,二弟妹想必也能感知你心意。日后就不必再过去灵堂守灵了。”

  这比明明白白告诉她不要去冲撞了死者亡魂还要难堪。刘妙娘脸上犹如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委委屈屈地应诺。

  唯一没有对她产生偏见的就是程逢了——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她。

  连日来他做的事也就是像此刻,心无旁骛地跪在灵前烧纸钱。他的背影落魄萧瑟,如同寒风里被秋叶拂扫的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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