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归人
宿州程府。
程逢到家时，已是一片张灯结彩。他从马车上利落地跳下来，身姿颀长如松，面容温雅如玉，风尘仆仆之下也无一丝狼狈，四下里前来围观探花郎的邻里们一阵赞叹，好一个俊美的少年郎！
离家前往长安应试已是七个月前了，殿试放榜后就有下人传信回乡报喜。对于这些年一直低迷不振、愈现颓势的程家来说，二少爷程逢一举高中，正如冬日暖风，吹开了连日遮挡程家上空的阴霾。
程家多年以前也只是宿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小家，二十五年前现任当家人程立善得中进士以来，才逐渐崛起为地方大族。而当家人程立善一路官运亨通，一度官居从三品山西左布政使。
四年前鞑子进犯，山西境内涌入大量无家可归的饥民，多次出现荒民暴动。有好事者以此为契机参程立善贪渎枉法、玩忽职守，致使山西民不聊生。三司严格会审后，渎职罪名牢牢套在了程立善身上。自此后程家由盛转衰，不仅家主程立善在官场上一贬再贬，如今已被发落到西南边陲小县为县令，程氏族人在宿州地位也大不如前。好在贪渎案中贪污之罪最终被确定为捕风捉影，为示皇恩浩荡，皇帝朱批特赦，允程氏保留现有家产，是以一大家人仍能居住在阔大的程宅中。
程逢高中，不仅昭示着程家后继有人，更是向程家众人无声宣告，朝廷的风向，变了。
此时程逢还乡，家里上上下下都染上了喜气，更兼有扬眉吐气的快感，主主仆仆眼角眉梢都掩饰不住笑意。
早有候在门口的小厮眼尖心灵迎了上去：“小的们恭喜二少爷高中！”
又有丫鬟婆子急匆匆进内宅禀报：“二少爷回府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消息传到正堂时，程夫人刘氏正同两个儿媳说着话。
座下孕肚臃肿的女子俏脸稍显疲惫，听到消息眼睛瞬间一亮。
大儿媳林氏笑着打趣：“刚刚还说二弟妹精神不佳，良药就到了！”
路青青双颊泛起红晕。
刘氏瞪大儿媳一眼：“青青脸皮薄，你还寻她开心！”
“哎呀！”林氏夸张地叫起来，“母亲，儿媳冤枉啊！谁不知道儿媳和二弟妹最是亲厚，二弟好容易回来了，我也替弟妹高兴啊！”
路青青脸更红了。不过倒不是因为林氏的话，而是……
“奴婢恭喜二少爷高中！”
门外整整齐齐一阵贺喜声，小丫鬟打起珠帘，就见芝兰玉树一般的人阔步迈进，站在刘氏面前长揖到底：“终不负母亲所望。儿子此去甚久，劳母亲挂心了！”又转向林氏，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大嫂。”
林氏笑着颔首，眼神揶揄望向路青青。
刘氏神色欣慰地看着举止有度的儿子，道：“你也辛苦！奔波劳累，以后就别再拘礼，回来后先好好休整，再来瞧为娘不迟。”
“儿行千里母忧心，孩儿归家理当先来拜见母亲。”
“知道你孝顺！”刘氏这才发现程逢还站着，忙叫身边嬷嬷给二少爷上茶水点心，和颜悦色招呼他，“既来了，就坐下来用些点心吧。知道你这几天回来，都是你最爱吃的。”
程逢依言在路青青身旁就座。暗中垂下广袖，遮住两人中间的空隙，探过去握住路青青的手，安抚地捏了两下。路青青微微抬头，丈夫目光如水、柔情脉脉，一双漆黑明眸如夜空里的星子，融化冰冷和黑暗，光闪熠熠。她心里暖暖胀胀，不动声色地回握住他。
这两人在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林氏瞧得真真切切，笑说：“我看您也不必给二弟准备什么点心了，早点放弟妹回去陪他，才算称他心意！”
刘氏也笑：“是我忘了！逢哥儿上长安时还不知道青青有了身子，现在没多久就要生了，是该放你们小夫妻好好说说话！”
程逢故作伤心：“母亲是嫌儿子烦人吧？倒反过来让孩儿做恶人！”
刘氏朗声笑，“自古哪有母亲嫌儿子的！”
几人顺势又说起孩子的事来。刘氏养大了两个孩子，经验丰富，说起来滔滔不绝。长房林氏膝下嫡庶子女三个，说起育儿经也半点不逊色。程逢虽然是男子，难得乐得听母亲絮叨妻子怀孕时大小诸事。
一时间相谈尽欢。
直至申正两刻，刘氏想到程逢一路奔波，提早摆了晚饭，用完已是酉初时分。一子二媳三人告别了母亲，各自回房歇息。
程逢和路青青的小院靠北边，出了刘氏的主屋，走过一片藤架长廊，正对处葱郁掩映、碧湖相伴的便是二人的青枫院。
路青青身子重，加之一路上两人絮絮私语，从主院到青枫院短短的距离，却愣是走了许久方到。
“我回宿州时给大嫂和侄儿们带了东西，我在长安时已经分好了，你身子不便，明日差灵儿送过去吧。”
灵儿是路青青的贴身丫鬟，从她尚未出阁起就跟在她身边，模样乖巧讨喜，行事稳重妥帖，极为得力。
程逢让灵儿去送礼，摆明是给自己一个顺水人情。妯娌和睦相处不易，小事细节最疏忽不得。难为他为自己想得周全。
路青青心里熨帖极了，又想起，“那母亲那边？”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程逢去刘氏那边可是空手去的。
“放心，”程逢忍不住笑，“早让人直接送母亲库里了。在母亲那边听你们说起孩子的事，入了迷，就忘了告诉母亲。库房会把单子送上去的。”
路青青眉头蹙起，“那可别忘了明日请安时跟母亲提一提。”
“不用提醒，母亲到时自然会看到的。”
路青青眉头蹙得更紧了，“那不一样，你不说她怎么知道你的心意？”人情可不是靠脚踏实地就万事大吉的。就算该做的都做到了，好听话没说到位，效果依然会大打折扣。何况程逢和母亲刘氏，是嫡母和庶子这样微妙的关系。
程逢看着妻子纠结又操心的模样，只觉得十分可爱。伸手抚过她皱起的眉间，修长的手指触感微凉，“好，都听夫人的。”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接口。程逢涵养极好，耐心极佳，与他相处总让人如沐春风。可毕竟，有七个月没见了。夫妻俩成亲五年来头一次分别这么久，再听见他像纵容小孩子一样的口气顺着自己哄着自己，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路青青望着程逢俊朗的五官，痴痴出神。
程逢伸手轻遮住她眼，低低笑道：“不认识了？”
她摇头，又点点头，叹道：“夫君离开这么久，如今回来，我竟然觉得不真实、不敢信了。”
程逢一喟，长臂揽过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二人相依坐在塌沿。
这个时辰天已经有些暗，程家近年日趋衰颓，生活节俭，房里尚未点灯。程逢下巴抵在妻子头顶，磨蹭着她细软油黑的秀发。
“等你出了月子，我就接你们母子来任上。”
低醇的声音，如呢喃、如轻诉，又如一阵清风拂过耳际，路青青心里甜得发痒。她乖顺点头，发间莲花样素银步摇流苏随之摇曳，映出黄昏里微暗下来的光芒。
“那，”她犹犹豫豫，小心开口，“如果是女儿？”成亲五年来虽然恩爱，可没有孩子一直是二人的一大心病。如今好容易盼来了，如果是女儿，他会很失望的吧？
程逢一顿，转过她的身子面对自己，双手扣住她双肩，板起脸紧紧盯住她。路青青被看得头皮发麻，心里暗自打鼓。还只是说说而已，他就这么不高兴了吗？那如果到时候真的是个女儿，恐怕就不止是失望了吧！
就在她心慌意乱的时候，程逢开口了，“如果是女儿……”
他说话很慢，声音阴沉，似有隐忍的怒气，路青青害怕极了。偏他不知道她焦心似的，故意在关键处停住。她心都提到嗓子眼，紧张地等着他的下文。
“那就罚你，”路青青眨眨眼，“罚你随为夫去长安，相夫教女。”
她双眼又眨了眨，这是，不在意？
还是程逢绷不住失笑，不再逗她，“不管是儿是女，都是咱们的孩子，我还能不疼？至于传宗接代的事，顺其自然就好，我倒不在乎。爹和母亲，他们也不会介意，你别多想。”
话里未尽之意没有言明，可路青青听懂了。公爹和婆婆有嫡长子，自然不会太在意庶子的子嗣。这是人之常情。明明知道是安慰她的话，可能做不得太真，她却莫名心疼丈夫。他同嫡母母慈子孝，可相处时总少了些随意，隔阂犹如天堑，不是可以忽略就可以不存在的。
就像今天，远行应考的儿子衣锦还乡，刘氏却考虑他奔波劳累，只字未问他今后前程打算。——不是不合宜，而是太合宜。程逢的前程同程家的未来紧紧相连，刘氏怎么可能不关心？只是碍于关系特殊，不想显得太急切罢了。
路青青正要开口安慰，轻细的敲门声传来，门外灵儿低低提醒，“少爷，少奶奶该吃药了。”
“进来吧。”路青青有一瞬间措手不及，对上程逢狐疑的目光，忙解释，“是安胎药。”
“胎相不好？”
“很好。”路青青笑着抱怨，“大夫太谨慎，生怕有个万一。非让我一直服药。”
程逢没再追问，来程家看诊的李大夫他也知道，确实谨小慎微。
灵儿开了门，身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端着托盘，托盘上青瓷碗还冒着热气。灵儿动作利落地点亮桌上灯盏，捧起药碗轻放在桌上，“少爷少奶奶可还有事吩咐吗？”
路青青摇头，“下去吧，有事再唤你们。”
灵儿躬身，带着身后低眉顺眼的小丫头退了出去。
程逢起身去端药碗，目光不经意扫过门口，视线落在拿着托盘的小丫头身上时，他身形一抖，面色勃然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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