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思公子兮未敢言 2
林离缓缓闭上眼睛，具有江淮特色的建筑装潢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因为林离是送陶女的视角看去，看不见屋子的全貌，只见有两人相对跪坐在榻上下棋，一人背对林离，一人正对林离。
榻后是刻有双螭纹路的彩绘漆坐屏，双螭自下至上互相交缠攀升，逐渐雕刻的力度逐渐变浅，色彩张扬的髹漆让整个屏风在精细之余又不失大气，屏风上方用五彩的鸟羽装饰着，弥补了变浅的雕刻。只这一个屏风便可看出此乃名门望族。然而一向爱财的林离此时也来不及去欣赏屏风，目光紧紧落在正对着她的那个人身上。
林离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简直就是集中了中国文人的所有理想。相貌俊逸，气质高贵，因为胶着的棋局而皱起的眉看起来更加忧郁凄美，为阴柔的面庞平添了三分温润，玉树临风这个词好像就是为他出现的。
半晌，那人白皙纤长的手指夹起一枚棋子笃定地落在棋盘上，眉头瞬间松开，仿佛连烛光都变得更加柔和。
“哈哈，屈爱卿这一步棋下的还真是妙。这个局看似疑云重重，却又悄悄摆出漏洞给我看。怕寡人输，又不能让寡人赢得太直接。和寡人下棋真是让你多费了不少心。”背对着林离的男人摇摇头，轻笑道。
“臣不敢，是王上棋艺高超，臣棋艺不精倒是让王上见笑了。”
背对着林离的男人伸展肢体，道：“屈爱卿总是这样。罢了，不下了。详细谈谈你今天所提的事吧。”
正对林离的男子浅行一礼，道：“自古以来，如尧、舜、禹、商汤一类人皆为明君。而今也有以大楚三代君主及晋文、楚桓，均不失其圣明。细论起来其□□同之处就是君主圣明且有贤臣辅佐。伊尹，博说，吕望无一不是贤臣。由此可见圣君贤相为成大业之基石。反观桀、纣，灭国之因天下尽知。楚虽强大，但仍有余地。王上乃四海之主，自会以圣明治天下。其次还须选贤任能，明条法律，以兴大楚……”
美政。林离心中默念。
美政，主张圣君贤臣，章明法度，举贤任能，改革政治，楚国时期由屈原主张。所以这位面对着林离的人想必就是屈原了。
再看背对着林离的人，一身用红色滚边的黑色深衣，绣有祥云暗影。能被屈原称为王上的，大概也就是楚怀王了。
楚怀王哈哈一笑：“今日你提出时就有多数亲臣反对，以后你执行怕是要多费些心思。”
“臣定当尽心尽力。”
屈原真是忠心贤臣，在屈原的辅佐下，楚国的实力一步步强大。
忽然，林离眼前的景象迅速模糊，再一次清晰起来已然换了个地方。看起来是寝宫，宫内颇有些昏暗，可几根绘有九凤朝天的柱子使殿内缤纷许多。线条并不繁琐，只有简单的菱形和棋网形相互切割组成，却更加灵动。与殿内上舞女的裙摆融为一体，清淡与华美交织在一起竟美的无以言喻。
林离不禁内心感叹，古人的审美还真是比不了。
“王上！王上！”屈原进入殿内遣散舞女，道：“王上，听臣一言吧，切不可和秦国结交啊。”
楚怀王语气嘲讽：“为何？”
屈原终究是太过耿直，不知是否听出楚怀王的不悦，依旧愤懑道：“张仪此人心思复杂，拜师鬼谷子，对合纵连横造诣极深。他是被驱逐之人，如今来楚国游说必是要让秦王满意才可，表面说是结盟，实是为了破除齐楚合纵，孤立大楚啊！还请王上三思。”
楚怀王腾地站起，气急败坏地将案上的折子砸过去：“屈平！你与外人相通，还有脸说出这种话！寡人的大楚在你眼里还比不过你那一双玉璧吗！”
屈原脸色陡变，“噗通”跪下，头磕在地上，多时方起。“臣一心忠于王上，绝无二心，又怎会与外人勾结……”
“左右！”楚怀王无心再听屈原言语，抖着手指向屈原，“把这个人给我拉下去！拉下去！”
“王上！王上！三思啊！”
屈原被拖出大殿，台阶磨破了他的衣服，他的皮肉，血沿着筑台蹭了一路。他仿佛浑然不知，仍劝谏楚怀王，声音绝望又无助。
林离在陶女的视角静静地看着，心中已然有数。
历史上屈原第一次流放的原因是：以子兰为首的贵族大臣嫉妒屈原的才华，受张仪买通，多次诬告屈原私下收了张仪一对玉璧来阻止秦楚联合，意欲反楚。三人成虎，再加上屈原已是左徒，楚怀王早有几分忌惮，现在屈原极力反对联合，让楚怀王对屈原的信任全部崩塌。
当即，屈原被流放到汉北。
公元前306年，秦楚定下黄棘之盟。
眼前画面切换，这次还是寝宫，不过大概不是楚国的寝宫。
从窗子望出去，林离都看得懂什么叫做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勾心斗角，现在四国中也就有秦国有这个气势了。
可惜楚怀王正病恹恹的躺在床上，四下无一人照顾。
楚怀王贪婪，错信张仪，又贪图秦国口头上承认给他的土地，竟受子兰挑拨又入秦，进入秦国，入关便被扣下。
这个王，贪婪了一辈子，临了了，却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突然，楚怀王想起什么似的，顺手抓住在一旁的陶女，抓的格外的紧，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断断续续喃道：“阮有芷兮澧有兰……”
还不待说完，手上气力一松，一滴泪从已经黯淡的眼中落下，“咚”的一声落在了陶女的额间。
阮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这本是屈原流放时所写，楚怀王被困于秦宫时也同样后悔痛恨，他甚至想过很多次，他当初若是听了屈原的话或许就不用如此这般客死他乡。只是在这个不允许犯错的王位上，在这个不允许感叹的秦宫里，未敢言的又怎只有屈原一人。
公元前296年，楚怀王逝世，享年78岁。
眼前的的景象依旧在切换，下一场景林离眼中的路一晃一晃的，似乎是有人在奔跑。
“妖孽！还不束手就擒！”身后有人喝道，一股无形的力量压了过来。林离感觉摔到地上，被人捆了起来。
“放开我！我和你无冤无仇你抓我作甚！”楚芷兰扭头对和尚道。
“这要问陈施主了。”和尚双手合十道：“陈施主请贫僧来捉妖的。”
“不可能！”楚芷兰果断回道：“我陪了他那么久！我世世轮回都陪着他！他说过无论我是什么都不会怕我！他怎么能请你捉我！”
“他知道你是妖自然会怕你。人妖殊途，何必执迷不悟。”
“闭嘴！什么执迷不悟！”楚芷兰抛下所有内敛哭喊：“你们这帮和尚不是最清楚！我生成灵智就是为了守在主人身边。楚怀王最后的思念全由那滴泪水留给我，再转世他也不再是楚怀王。我要替他守着屈原，世世守着！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事，有什么错！”
“陈施主不是屈原，你也不是楚怀王。他们的事，已经结束，安息吧。”和尚拿出一面铜镜照过来，林离从铜镜上看见楚芷兰，身着一淡蓝色深衣，眉间还没那点朱砂红。一道光从铜镜上照出，楚芷兰开始破碎，痛苦地蜷曲起来，手扣在地上竟抓出一道道痕迹，嘴里不住的哭：“我不能死！不能！我该做的事还没完成，我还有下一世要陪他！我不能死！”
铜镜的光消失，地上只剩下了几片碎陶。和尚拾起陶片塞进一个袋子里，交给从树后出来的一个女人。
林离心中一惊，是今天在学校看见的那个诡异的女人。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这个年代就这个样子，到底活了多久！
和尚道：“她也是太过执拗。当年楚怀王临终之际才悔改，如今撒手归去落得清闲。她却守着自己的本分替楚怀王受了这么多年苦。你要是用的上她灵气，也当是了了一桩孽缘。”
那女人接过布袋冷笑一下：“真是伪善又愚蠢。”
林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一瞬间，有一丝悲伤从女人的眼中掠过。
女人带走陶片，交给一个人将它修补好。修好后将陶女放在一个画满奇怪咒文的圆圈中心，闭上眼低声念叨着什么。最后睁开眼轻轻念了句：“阿涸。”含情脉脉地看着陶女。
许久后，没有动静。女人好像突然醒悟，气氛地大步跨过来，抓起陶女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蛾眉紧紧的皱起来，恶狠狠的骂道：“混账东西！竟然敢跟我耍小心思！”女人气急败坏想要摔了它，动作到一半却停住了，杏目微眯，艳红色的唇又张扬的弯起。
楚芷兰再次回复意识，陶女已经被桃木盒子装着送进佛堂，楚芷兰无法逃出去，只得日日听和尚念叨着经文，说什么因果定论。时间久了，眼睛里的波动又内敛下去。
不知又过了多少年，楚芷兰感觉被人带出佛堂，打开盒盖时阳光刺得眼睛发痛，适应过来后又看见了女人诡异的脸。
“芷兰？你想不想再去见见屈原的转世啊？”女人弯下腰看着坐在地上的楚芷兰。
楚芷兰听见立刻抓住女人的裙摆：“他在哪？”
“你不恨吗？你已经被背叛过一次了。”女人笑吟吟地问道。
“那是我应该做的事！有什么可恨？”
“还是那个死德性。”女人翻个白眼，向街道另一头抬了下下巴：“那个女生就是。”
街道另一头的女生，长得白白嫩嫩，眼睛细细长长，嘴巴小小的，圆圆的很可爱，一笑起来脸上的酒窝都好像含有蜜糖。
是楚辞。
画面恢复黑暗。林离睁开眼睛，抬眼对上楚芷兰内敛的眼眸，不禁微微弯起手指。楚芷兰撤开手，一言不发地看着林离。
“我可以不帮你吗？”林离握着陶女的手又紧了两分。
“为什么？”楚芷兰问道：“你怕我和楚辞走的太近会抢了你……”
“你想多了。”林离打断楚芷兰，手从陶女上撤回：“我不喜欢你没错，但我也不会因为这种原因浪费你这么多年的心意。我想要知道，你求我帮你为了什么？楚怀王？屈原？”
“自然是为了主人……”
“可无论是为了谁，都不是为了楚辞。”林离又一次打断：“你要我帮你，这件事就要让楚辞知道。楚辞牵扯进这件事里，你敢保证那个女人不会伤害她？你不是真心为楚辞，我不放心你能护好她。”
“不会，我不能让她知道。让她知道我就再一次被抓，又会有好几世不能保护她。”
林离总算明白楚芷兰为什么叫芷兰了，这几千年的陪伴不敢轻易言说，世间总有太多的感情说不得。
合掌芷兰，未开已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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