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
赵煦回宫的时候,早有人将椒房殿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的写成案稿,置于案上等待官家翻看。
细细的理完前朝的政事时,已是月明星稀了,最小的铜漏的计时尺,提醒着被赵煦遗忘的时辰。
眼睛酸疼的紧,赵煦放松的靠在椅背上,只有这时他才空下来静静的看着椒房殿发生的一切,大大小小事无巨细,案疏上具有记载。
起初,嘴角或许还带着窥探了心上人一举一动的幸福笑意,随着往下翻看,嘴角的弧度越来越淡,直到消失不见。
赵煦合上案疏重新丢回案上:“赵吉祥!”
在门外守着的人听到官家的动静早就没了朦胧的困意,晃晃脑子就进去听候吩咐了。
“郑宝林言行有失,顶撞高位妃嫔及长公主,降为采女。”
低着的头应是的赵吉祥没有错过赵煦眼中一闪即逝的狠光,又见官家自己取了外衣穿戴整齐,忙一边上前整理,一边问:“官家还要进后宫?恐怕娘娘们都歇了。”
全身齐齐整整之后,赵煦没有回答,直接大踏步就走出了殿门,赵吉祥跟在身后,手忙脚乱的令这个跑去前头打灯,令那个赶快跟上保护官家安全,常用的必备的可都得拿上。
赵煦人影都快不见了,赵吉祥才拔腿飞奔的跟上。
原以为官家是要去椒房殿的,赵吉祥还特地叫人拿了好些开钥或是翻墙的好道具。没有想到赵煦在太液池转了好多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到底是近身伺候的人,即使猜不透官家的心思倒是也清楚赵煦此时所需的是安静。
风声沙沙,水光粼粼,池中倒影绰绰,偶有锦鲤游出水面,似在亲吻水中虚幻的人。
没有睡着的不止赵煦一人,离宣室殿极近的曲台,里中的人儿同样没能安睡。
殿内烛光具以熄灭,黑暗中的愁丝却显得更加繁杂难以理清,纷纷扰扰,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侍书!”蹙眉坐起,萧清瑜低唤睡在内殿小榻上的守夜侍女,“什么时辰了?”
侍书是自外面提着灯进来的,点燃床前的烛火后,将枕头竖起放置其身后,好叫萧清瑜靠的舒适一些,一边回着:“子时三刻了。”一边奉上温热的水。
喝尽杯中水后,萧清瑜才感觉喉间的干燥消散了开去,舒服了些,又听侍书说道:“娘娘睡不着就起身去太液池那边走走吧,夏日里殿内也躁闷的紧。”
见萧清瑜头微微点了点,侍书手脚麻利替主子穿戴好衣冠,还想替主子上妆,被萧清瑜阻了:“本宫只是去走走,何须打扮的这么精细?”
“娘娘.......”侍书还想再劝,但是看见自家娘娘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怯怯的放下了手中的胭脂水粉。
官家都多久没有来曲台看娘娘了,好容易有一回机会,娘娘也不见上心,侍书觉得自己比嬷嬷还要操心的多。
萧清瑜早就猜到了一些,又见侍书如此急色,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可是她打扮又有什么用,在那人眼里,她不是同床共枕的妻子而是利用得当的谋士。
在侍书刻意的引路下,果然,萧清瑜“凑巧”碰见了官家。赵吉祥等人都不在旁边,很好的月下邀宠的机会。
但萧清瑜没有再往前走,急得侍书都要推着娘娘往前了:“娘娘,官家一人站在湖边,极有可能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娘娘最会解惑了,何不上前为官家一解?”
萧清瑜还是无动于衷,甚至转身往回走去:“你要是再将本宫往前带一步,恐怕还没有为官家解疑,就被影卫当做刺客诛杀了!”
“啊!”侍书露出惊恐的神情,只不过下一秒她眼睛瞪的更大了——
没有和萧清瑜一样转身的侍琴,看见了突然自阴影中闪身出现的吉祥公公。
“官家请宸妃娘娘移步一叙。”赵吉祥恭敬的俯身传递赵煦的话。
萧清瑜的身形一顿,深吐出一口气,恢复了以往冰冷冷的神情,由着赵吉祥引着,向湖边的人影行礼。
“官家。”
赵煦听到身后的声音,转身,问:“怎么来了还走?”
“官家夜游,影卫随侍左右,没有官家的命令,妾不敢妄自近身。”萧清瑜答,与平常并无多大差别。
只是有些感情只有自己才能知晓,吞进肚里烂在心里。
萧清瑜的变化,赵煦不是不知道,当初自恃才高、心智谋略都远胜同龄姑娘的萧清瑜,几年的后宫生活下来,略显浮躁的气质已经消磨干净,沉淀下来的心智城府,出其不意的手段,真的很难叫赵煦相信,崇华性子大变与其没有关系。
“朕是不是警告过你,不要妄动?”
“妾,一直谨记官家的话。”萧清瑜认命的低头,“崇华对圣人的恨意,是源自官家,不是妾。”
“况且妾待在后宫,除去与萧家一直有联系外,与圣人一直相安无事。官家,今夜质问于妾,因何?”
“朕对你,一直赏识。你虽为女子,智计百变之处使朕手下许多谋臣自愧不如,所以,你私下对萧家扶持,暗养死士的动作,朕只做不知。原以为你是聪明的,是朕看错了。”
赵煦语气逼人之处又不显盛怒,说话间的声息好似万斤重,萧清瑜十指在手心掐出深深的红痕方才勉励站住身形。
龙威尤胜,但她到底不是平常女子,倒是还能自辨一二——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官家若是想把时间耗费在妾身上,还不如叫人好好看着后宫娘娘的动静。官家的后宫看着,人少,平静,水倒是深的很。”
“官家须知,后宫诸人里,唯有我不会对圣人出手。因为妾跟过您左右,见识过您手段,知道您底线,妾怎会蠢得做一件没有任何利益的事情呢?”
曾经的萧清瑜,一直知道,因着家族利益,她总是会入宫,为妻为妾,成为禁宫里的小小妃妾。但她奢望过,于是,就算依附了萧太后,也要出现在太子赵煦面前,以为自己的不同,能使其对自己产生不一样的感情。
甚至,女扮男装,加入集贤居,成为太子谋士,随侍左右,出谋划策。只是没有想到,她,还是输给了时间!
相识太晚,相处太少,便是待在一处,也是勾心斗角之事。
赵煦是相信萧清瑜的话的,并且,以他所知的萧清瑜的心性,也不会用挑唆这样阴暗的手法,只是还是道:“你叫朕如何信你?”
萧清瑜立时跪下,叩首,郑重道:“妾斗胆,想与官家谈一条件!”
赵煦的目光紧盯着跪下去的倩影,带着复杂的探究。萧清瑜知道,这是让她讲的意思。
“萧家与妾,自愿全力支持圣人,妾也愿全力照应圣人直到,大周承嗣者诞生,那时,萧家愿脱去爵位。只求帝王一诺!”
月光明亮,赵煦清楚的看见跪着的女子,被散下的头发遮住的容颜下,眼神里的坚定决绝,赵煦不懂。
当初,若不是一纸遗诏,他或许就使萧清瑜将错就错以男装带在自己的身边了。
或是女相,也未一定。
龙延香味远了,侍书眼中含泪的扶起尚跪着的萧清瑜,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路,娘娘那样结实的就跪了下去,也不知膝盖受不受的了。
“娘娘.......”侍书替主子不平,“官家他,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娘娘为了官家,做了那么多.......”
萧清瑜借着侍书的力,站直后,并没有感到膝盖有多少的酸疼,看着被云雾缭绕着的明月,释然的笑了。
直到今天,她才可以彻彻底底的放下了,心中那点不为人知的东西,本就不适合她。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怎么叫那个对她一直有想法偏见的圣人,信任于她。
第二日一早,郑宝林被官家亲自下令发落的消息就传遍了宫中大大小小的角落,众人对昨日萧宸妃的说辞深信不疑,战未打响就涨他人志气,真的是不怕被官家厌弃吗?
一时,都在赞淑妃娘娘明智,最是知晓官家的心意。只是这最明白管家的人,辰时初就等在椒房殿外等着攸宁的传召了。
夏日最是倦懒的人,听到萧清瑜在外候着,倒是头一回的立刻叫谷雨伺候梳洗打扮,见客。
即使一夜未睡,厚重的脂粉也掩饰不了眼角青色的疲惫,萧清瑜的神色也不见萎靡,倒是好了许多,甚至,比昨天,还多了一丝的人味。
两人之间也算是宿怨了。能够这样心平气和的坐在一处,相互看着对方,也实属难得。
萧清瑜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攸宁,好像要把她的头发丝也数清楚,毫不避讳,一边和自己做比。以前常常在别人的嘴里与乐安郡主相较,今日倒是头一次的,自己想来比一比。
“宸妃大早上的来寻本宫,有事?”实在受不了萧清瑜的目光了,攸宁先开口问道。
这时,萧清瑜才敛目,心里失笑,自己这是怎么了?她和攸宁,出生起就注定是不一样的。
将想了一个晚上的说法逐字逐句的背出,她有多久没这样背书过了?
“如今的后宫,官家独宠圣人的同时,亦给妾、昭仪以及王家那位入宫却还未承宠的妹妹几分面子。后宫局势看着风平浪静,实则破涛汹涌。加上,两场战事胜负之分已不会太久,接下去的一步,科举制上行,朝堂的风云变幻更会波及后宫。”
“王家,谢家以及圣人的宋家,利益牵连下反目,谁知不会拼死一搏,得个后族地位?”
“妾不才,愿为圣人所用。”
“哦?”攸宁奇了一声,“你叫本宫如何信你?当初你还与本宫说什么井水河水两不相犯的,本宫拒绝后,你倒是又想到了井水向河水投诚?”
“引渠已经挖好,不管是井水渗入河水,还是河水流入井里,都是一样的。萧家的诚意,全在这了。”
萧清瑜说着,掏出一样东西,稀疏平常的竹牌,刻着一个字,攸宁不识那字却也猜到了竹牌是什么。当初,太皇太后临死所交给她的东西,异曲同工。
“没有想到,在深宫你也能够掌握着萧家的暗卫,是本宫小瞧你了。”也小瞧了赵煦对你的信任程度。
“圣人说笑了。”萧清瑜既然决定将这东西展现在攸宁面前,就是有那个把握,否则也不会盲目去做。
“妾之所以这样给您看,就是为了让圣人对妾多一分信任。圣人入宫多年,不仅是朝臣急着官家后继问题,便是官家自己也是希望圣人早日为其开枝散叶的。萧家与妾,都愿意助圣人一臂之力。”
“这是萧家最私密的命脉,愿意交给圣人,求得圣人信任。”
其实,很早之前的某个夜晚,歇下时,她与赵煦之前说的话,大抵都是记不清的,唯有她将将入睡时,赵煦曾低语道:“阿宁,我既是皇帝,便不可能给你父母一般的生活。但是,我总是护着你的。”
那时,她还没有感动完赵煦还记得她幼时的戏言,就听他又道:“后宫的那些女人,唯有清瑜有把握其不会伤害你半分,若是兴味相投,倒是可以相处相处的。”
为了这一句,她倒是鼓起劲,当真不愿理萧清瑜半分。那时任性,认为自己既嫁了赵煦,赵煦对她有情的话,心里合该只有她一人的,萧清瑜是哪一号的人物!
后来想通了赵煦心里最重要的还是江山罢了,可是对萧清瑜的那种拒绝亲近,已经成了习惯。
攸宁拒绝了萧清瑜递上的东西,外祖母留下的暗卫她都懒怠使用,更何况别人的,赵煦说可信,那便可信罢,他总归不是会害她的。
自位置上站起,走到萧清瑜身侧,道:“还未用早膳吧,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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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的信比想像的要来的更快,白岐看完信件之后,了然。将帛布置于烛火上,燃烧。
“叫将军去书房,将封王派来的军队一齐传到林场!”
“现在?”负责照看白岐的下士,看着军师递给自己的字条上的内容,奇道。
白岐缓慢而坚定的点头,见下士小跑着传话去了,才继续回房,将所讲的,全部书于纸上。
夜里还要商议的事必不简单,齐哈尔与方戚远俱不敢耽搁,整理仪表,等候在书房。
这夜,墨城城主府注定灯火通明。而深夜被叫去的军士们,原是以为军师安排他们趁夜奇袭北漠,却没想到在寒风中站了一夜。
要知道,不管白日多少炎热,墨城的夏夜,风也是刺骨的冷。
就在军士快冻的没知觉了,天光微亮,气温也回升了。
军士们方才看见,齐哈尔、方戚远以及白岐悠悠踱步的身影。
有那站了一夜,满肚子怨气又兼胆大不怕死的,大声质问:
“将军,吾等皆几大封王送来相助大周驭敌的。但将军不信任吾等,平日不加重用便算了,为何在深夜这样刁难于我们?”
一番质问,叫好者甚重。
齐哈尔大踏步飞身到军士前方的一处木搭的小台上,大喝:“封王已反,尔等皆为叛军之人,有何抱怨可言?”
这些军士待在墨城,偶有听到谣言,却没有想到真的会有这天。因着白岐向使者保证,封王军队不会冲杀阵前,是以他们这几天还是很悠闲滋润的。
庶兵的命是最轻贱的,若是大周的将军要斩杀他们于阵前,给大周将士立威,他们亦无话可说。
人心一旦怕了,总会发生一些不可控的事,加之这批人,都是封王故意挑出弱兵,实在是没有什么根骨可言。
有几个颤抖着腿就想逃出军阵,却被守在一旁的军官就地斩杀。
血溅三尺,窃窃私语者全都闭了嘴,也有吓破了胆的,裤裆处有着可疑的湿润。
“各位看见了,逃兵者,军法论处。”齐哈尔道。
等方戚远与白岐一道站在身边后,又道:“尔等已是封王弃兵,虽未真的上阵,却也是戴罪之身!”
“可知?”
底下人面面相觑,面白如纸,口不能言。
“但是。”齐哈尔语气一转,“今日有戴罪立功之机会,只看你们能不能把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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