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三章 风波亭

　　

　　桐树映下一圈月色，蝉鸣声穿透着这个夏末，盛大的风吹在大地上，并无清凉。

　　遥遥还看得见明月，寂静里更显银白，夜间的镐京城如同巨兽，点点灯光风中犹如萤火一般，晃眼的道路上更显迷离。

　　燥热依然，滚烫的汗水流在人的脸上，像是印记着什么。果然那人胡乱又是抹了一下脸上，嘟囔起来，“该死的夏天，该死的齐鸿。”

　　一旁的甲士也是抓起酒，他张开了一张大嘴，急急的往下倒着，不料却是只有浅浅几滴，“该死！现在酒也没了。”他的眼神变得可怕，愤愤的说道。

　　“现在什么时辰了？”男人扔掉了手中的酒袋，又是问向一边的同伴。

　　同伴看了看天边的月亮，掰弄了一阵手指，“应该到了子时了吧？”他长着一双迷糊的眼睛，即使睁得再大还是有些让人不信服的感觉。

　　“都已经追了两个时辰了，那个齐鸿到底躲到了哪里去了！”男人伸展了下手脚，一屁股坐在了一旁的矮石上，沉着嗓子说着。“该死！”他又是恨恨说道，现在他也只剩下这些力气了。

　　“三爷，谁说不是呢！都说那小子是风月老手，常喝花酒来着。按理说，身体早已被酒色掏空，怎么现在这逃跑功夫也是这么了得？”同伴也是靠在了一边，吁吁喘着粗气。

　　三爷仔细想了想，也是感觉惊诧。那齐鸿怀里抱着个物件，却是急匆匆的往城郊赶，惹得后面追着的两人也是不由叫苦。“小虎，那齐鸿怀里装着的是什么东西？”

　　“三爷，那些公子哥们整天能拿些什么东西！要我说，八成是些关于女人的贴身衣物也说不定呢。”小虎说起来话的时候，腔调一时高一时低，把脸朝向身边三爷的时候，尽是一脸嘲弄。

　　“你个笨蛋！”三爷却是拿手重重的敲在小虎头上，“要是那些玩意儿，上面会那么重视？整整派了一队人来搜捕吗？”他脸上满是怒意，眼中却是思量认真一片。

　　“这是什么地方？”他又是问道，一双眼睛直盯得一旁的小虎发毛，显然小虎很不理解这份认真，毕竟基层士兵很少需要思考。

　　“这是城郊，至于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三爷，我们是从洛阳过来了，哪里会清楚镐京城的具体路况？”小虎拧起一道眉毛，表情倔强说道。

　　三爷听得后，又是一阵摇头，苦思无果之际，无奈只得细细打量起四周。但见平地起浓绿，清风少几许。月过山头处，幽谷空亭立。若是此次指令不是追捕，倒是个好去处，三爷看着远远山上的凉亭，一颗燥热的心不由暗暗想道。

　　记得大军临行前，大老爷却是不只一次的重复道，“成败在此一举，万万不可有丝毫纰漏。”可是大老爷只看向洛阳城门处的朝阳，却是顾不得他那身下无限拉长的阴影。站在行伍里的三爷，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毕竟那个镐京，曾经是践踏过洛阳三天的皇都。

　　他还能嗅的到那时的味道，大老爷言笑的背后，藏着把刀。那把刀插在魏家人的身上，血绽放在他眼前，不等他反应过来。身后自家的兵士已是操起□□，刺向不久前共同奋战的友军里。“叛徒，洛阳的叛徒！”洛阳的人们脸上还留着那时的鄙视，他们说话的时候，眼里都是愤恨。大老爷看的出来，直到洛阳的监狱里丢满了人，他才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安静。

　　而此次大军再次进发，方向却是镐京城，虽然大老爷一再保证着明天的功名利禄，可他还是能感到那副笑容后面的心虚。二老爷站在城楼上，那个背影孤单的望着大军。与大老爷不同的是，他脸上刚好相反，留给他的只是一些老弱残兵，可不是孤零零的！傻瓜才能笑得出来，当时的他就这么认为。

　　“小虎，你可曾后悔？”三爷突然问向身旁的小虎，只是说完，他倒是露着一张后悔的脸，天晓得自己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

　　“后悔什么？三爷，你在想些什么呢？”小虎努力瞪着那双小眼睛，尽管还是很迷糊，所以他又表情凝重的说道，“大老爷不是说过了吗？只待此举成功，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三爷，这可是镐京城呀！我们这不是进来了吗？”小虎又是大声说道，他似乎很想抹掉三爷脸上的愁绪。“在大老爷的带领下。”他又加了一句。

　　“他上次也是这么说的。”三爷却是叹了口气，拍了拍小虎的肩膀。“大老爷上次双城之争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华富贵呢？”

　　“也许都被那武帝拿走了呢？”小虎明显不想承认，或者不想这么快承认，他攥起拳头放在胸口。“所以大老爷才带我们进了这镐京城……”他的声音低落了些，却是三爷的眼光很是凄清。

　　“小虎，你见过朱家人的马车吗？单单是少主的那架，我见过，处处裱金镀银。”三爷解开身上的佩刀，长吸了口气，这才放松下来。“魏家还在的时候，洛阳城里的人家都能安居乐业，其乐融融。轮到朱家的时候，百姓生活就每况愈下了，反倒是朱家年年到处修建园子，又不知耗费多少钱粮！当年，到底是对是错？”

　　“小虎年纪小，不懂的太多，三爷说的在理，但我们作为朱家部曲，又能怎么样呢？”小虎眼睛干脆闭了起来，像是回答着，又像是逃避着。

　　看着明月的三爷，才能忘记美酒。他转过了脸，再无酒意，“是呀，满天下的世家门阀，像我们这样的普通老百姓，又能怎么样呢？”

　　一时两人又是一阵沉默，许久小虎见得三爷脸上意志消沉，不由开口另扯话题说道。“三爷，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明月。”三爷的样子很是奇怪，却是小虎见得他紧紧闭着眼睛。

　　小虎纳闷之际，也是瞧向了那山丘处，只见月光清幽，恍如隔世一般。只是有着一瞬，黑影掠过。小虎又是揉了揉眼，待看得仔细，才大呼起来，“三爷，三爷，快醒醒。那里有人！”

　　“有人？难道是齐鸿？”三爷也是看了过去，果然见得有一人跑向那凉亭处。

　　两人不由急忙起身，快步追了上去，只听得风声渐起，行至半路，三爷却是想到了什么，又是停了脚步，惹得后面的小虎一头撞在身上。

　　“小虎，我先去暗中盯着，你速速回去上报。”三爷说完，又是看向身后，一张脸后怕着，像是前方黑暗里有着什么。

　　正待小虎揉着脑袋，点头准备回去的时候，不远却是响起一个声音，“不必了，二位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要走？”果然，前方缓缓走出了一个人，男子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倒不是齐鸿。

　　“你是谁？莫要妨碍我等行事！”三爷说完扬起了不久前大老爷刚刚分发的京军腰牌。

　　“咦，京军？”男子像是吃惊一般，随后却是一阵大笑，“朱和难道没有告诉你们，要换的不只腰牌，盔甲也要，啊！”男子指了指两人肩上的牡丹印记。

　　三爷后退了三步，两手护在小虎身前，他脸上又起了汗，却顾不得擦，因为那是惊吓的。牡丹印记他当然知道，出于对魏家的怀念，他并不讨厌牡丹，只是魏家的是金色牡丹，朱家的是血色牡丹。而眼前的男子却也清楚，那个笑在三爷眼中更是危险了几分。

　　“你在猜我是谁？我可以告诉你，毕竟死人知道再多也没用。”男子说完，便是将身一移，短短一瞬，已是欺身到两人面前。

　　三爷急忙架起刀，近身挡，远身劈，横切，竖砍。这些年他凭借着手上的功夫，虽然也多惊险，但也平安无事。他还记得自己腰间挂着三个人头去领赏的时候，周围的目光大多都是敬佩。只是面对这个年轻人的时候，他还是止不住心慌，太快了，他的刀竟是碰不到那个身子。

　　“小虎，快跑！”三爷努力说着，却是眼中闪过决绝，只是他没有时间转身回头看看，哪怕一眼，看下小虎也好呀！他又是心中暗暗想道。

　　男子终是脸上没了笑意，一双眼冷静的下来，似乎没了兴趣，那只手又是一伸一缩，无形之中已是卸下了三爷手上的佩刀，只将身一弓，三爷却是感到一阵大力传来，再回神，身子已在半空中，映在眼前的还是那个明月。“也许，这就是最后一眼了。”他奇怪的想着，也许只有死，人才会绝对安静，此刻的他已经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让他记怀的事情了。

　　又是一声惨叫，只见的小虎也是被抛下了山谷，三爷眼里闪过一丝留恋，又是闭上了眼睛。“三爷，我后悔了！”小虎这样的说着。他嘴上扬起了笑。

　　又是起风了，男子看了看脚下的山谷，等了半晌后才缓缓走开，迎面却是那山中凉亭。

　　“你为什么要帮我？”却是一男子现出身来，暗影之下，依稀看得见那张平静的脸。只见他发鬓紊乱，气息慌张，倒是一双眸子依然是闪着精光。却正是匆忙奔逃的齐鸿。

　　“你为什么逃跑，我就是为什么帮忙。”男子敞开双手，却是示意空空如也，这才渡步到了齐鸿身旁。

　　齐鸿又是紧了紧怀中的那幅画，他跑了很长时间，却都是因为这幅画的缘故。他一点儿也不怪程华，他知道若是他不说的话，被追捕的就不只是他了。但当程华喊出了那句话的时候，他还是觉得一阵心酸，“快抓贼人，他谋害了我父亲。”

　　“你知道这一切？事先就已知道？”齐鸿却是看到男子浅浅坐在凉亭上，好整以待的看着自己。

　　“不如说是，比你知道的提早一点，而已。”男子端起一杯茶，表情更是惬意起来。

　　“那么这幅画，你也知道？”齐鸿小心从怀中取出那幅画，却是已被汗水浸透，纸张极为薄弱。

　　“月近十五是月圆，今夜不巧也是月圆。”男子又是指了指明月，齐鸿摊开图上再次看了看那幅图《夏月子夜吟》，但见图上月影西斜，沉向东方，飘飘西风，律动草木，翠绿之中，满是星光。画风大气，笔墨凌厉，若是没有那份猜忌，齐鸿断断不会如此掰弄此画，但见右阙处，勾画着两行小字，正是“明月当空明月夜，风波亭中风波停。”

　　“传闻此亭，年代久远，本不该让人如此缅怀，却是因得一人，闻名于天下群雄耳。”男子将脸一转，又是看向齐鸿，“他叫魏玄，魏家的魏玄。”

　　“那夜，除了他，还有一人，却是武帝。也是这么一个圆月之夜，期间二人所谈，不为世人所知。世人知道的只有不久后的两城之争。”男子的话并不平静，他的目光很是飘摇，沉在齐鸿眼里，他知道那时追忆。他也曾经这样过，那个人是他的父亲，齐渊。

　　“心中自在不闻风，梦若平常了无波。”面前的仍是风波亭，齐鸿来不及想起那时，又是仔细印证起自己的猜测，果然看到了那句“明月当空明月夜，风波亭中风波停。”的后缀，写着皇子景的名字。

　　“莫非？便在那时，他已经谋划好了？”齐鸿惊起一头冷汗，那张眼睛仍是不敢相信的又是看了一次。

　　“此画，纸张来源于岭南。成作于镐京城，后来经洛阳商船顺水而下，不巧却是被襄阳劫下。”男子站了起来，认真起来似乎还有些悲愤。

　　“襄阳？那不是楚媛的父亲，景阳公楚云的所在之地吗？”齐鸿看着男子，眼中满是疑虑。

　　“你想知道为什么？可你知道吗，有时候一个问题往往都要付出代价，你付得起吗？”男子突然说起来，那双眼如同受伤的小兽，很是癫狂。

　　“是盐，私盐。本来是襄阳楚家先入此行，后来洛阳朱家觊觎之下，也暗中买卖了起来。两家争利之下，明争暗斗之事屡屡发生，劫船之事最为频繁。”男子突然长叹了下，才是整理起情绪来。“后来，此画又经襄阳，重回故地镐京，落入司徒程严之手，不想成了惨案。”

　　“所以，此时正值月圆，所以此地又是风波亭。”男子说完，便是将身一转，那个表情齐鸿看不到，但是他清楚，因为他也体会过，失去身边亲近之人的感受。

　　“所以，他们提前了！”齐鸿没有说起那个“他”，却是心中还是抱有着幻想，他又是甩了甩头，才将多余的情感排了出去。“那么，我们该怎么做？”

　　“等，等待时机。”又见月光，却是打在了凉亭上，照射之下，映出了两个大字，却是“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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