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青障


  (35)

  云南,军营。

  云南边境的阵云小雨常是在出着太阳时落下,朦朦雨丝闪出金灿灿的光,清灵地随微风飘摇,落在手心上,轻柔润泽却丝毫不觉寒凉,还常带着让人格外舒爽的草叶香。

  “又下阵雨了,过一会儿怕是又有彩虹可看呢。”傍晚,一个姿容姣好又英气勃勃的女校卫,绿袍青甲,提剑行在霓凰郡主的身后,侧头望向远处正被悄无声息滋润的青绿色山峦,一脸莹透的笑,似是十分地期待。

  “嗯,是啊。”霓凰温和地回着话,一路半步在前沿盘山路向山顶的方向走去,遇到沿途巡逻的军士们站住行礼便点点头,继续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山上走。慢慢地,山下操练的方阵看得若棋盘般清晰,她们已然出离了人群,行至一处妙景揽胜的山崖,俯览辽阔平原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营房连绵。抬手一顿,霓凰示意身后的校卫停在原处等候,自己则继续迈步向前。其实这里距离山顶已不远,只是越往上走,路越陡峭,约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她便立在了山顶最高处的断崖。等候守卫的校卫仗剑向山顶望去,只见清透迷离的光中,一身戎装的飒爽主帅,茕茕而立,持正翘首,薄薄的披风在身后展展飘动,身侧薄云如丝带般恣意展开绵延,于脚下的山谷间徐徐翻卷,画面直美得宛若临世战神一般。

  离和兄长分别那日已近三月,南境战事平稳,回滇之后,虽和南楚大军对峙数日,但慑于霓凰郡主的威名,南楚大军却也是不敢擅动,前几日更是有了撤军的迹象。这些天整饬边防,南境防线又稳固不少,两年来,穆青跟着兄长学习兵法也是颇有长进,堪当大任了。兄长,不知北境的战事现在究竟如何。虽说是说好每二十日,就会有一封家书写给霓凰,可是随着路途越来越遥远,收到信的间隔也是越来越长,现在收到的,总不过是兄长离京未及一月的消息,兄长可还安好?兄长可知,自从上次梦中相会后,不知为何,残梦余温中,如今已连续多日了,任霓凰再怎么努力也总是梦不到兄长的脸。可多少次西风乍起,寒雨骤落,霓凰只要能望见远山,只要能直面那层叠青障,心中便似看到了兄长蔚然深邃的眉眼,亲昵又随意。真的好想你。想着想着,她的眼眸眨动间,一抹晶莹忽地闪烁了一瞬。好在独在山顶背着所有的人,且薄薄洒落的日光,和天幕间飘摇的零星细雨,皆是最好的遮掩。只是此刻的细雨似乎已经稍稍大了一点点呢,偶尔滴答,落于盔甲,或积水的小坑之上,荡开涟漪寥寥几层。兄长可是最担心他的霓凰淋雨着凉了。莞尔一笑,展开卓绝的轻功,霓凰旋即顺着陡峭的山林小径,抄近路向山下的营区主帐快速飘去。

  “报,京城800里加急。”距主帐仅几步之遥,正闻有军士从远方疾驰而来。霓凰收住即将进帐的脚步,转回身,等待,须臾从军士的手中接过军报迅速展开,容色平静沉稳。

  “监军梅长苏不治,卒于军中。”像有一柄利刃,对准心头重重地插了下去,血光四射,直没至柄。猛烈的疼痛感顿时铺天盖地漫延向四肢百骸。脖子僵硬,仿佛已被剖开的心此刻正被从胸膛中抽离,而自己则要以一己之力拼命否定拒绝和对抗住整个世界,只有这样,方能牵住他的衣袖。还能感觉留他在这世上恋恋停留。一字一句,她不动容色地认认真真从头至尾看了三遍,直到渐渐感觉眼前失了色彩,眼里的光影悉数褪去,世界渐渐浮现成黑白色的,继而被沉沉黯淡取代。恍惚中自己仿佛正跑着随他快速离开这个世界,无边的黑暗空寂中只有一个小小女孩的身影在小声叫着:林殊哥哥,林殊哥哥,霓凰害怕,不要,不要,不要再丢下霓凰,这一次不要,不要,不要,好不好?

  知觉一时间瞬间恢复,胸口却正感觉似被一块千斤重石猛然压下,忽然甚至不能浅浅呼吸。不止是胸口钝痛难当,此刻从头顶到脚趾,每一寸皮肤原来都可以是疼的,心也原来也可以跳得越来越慢,越来越颤。想着想着,眼前渐暗,视线复又模糊,她的唇角却不自觉地优雅微微向上勾起。原来这比十四年前,比预想的还要痛好多,霓凰这是就要随兄长去了吗?这样也挺好。

  南方温暖,植被大多还是绿意浓郁,只是已没了夏日的苍翠,颓意尽显,间或有苍白无力的落花飘零,似也染了心如刀绞般的痛楚,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上,惨淡无光。

  再醒来的时候,霓凰发现正躺在自己墨绿色的寝帐之中,而穆青正焦急地守在一旁,急切切地吩咐着快去叫医官前来。

  沙沙细雨声中,透进帐外低语绵绵:“主帅在金陵住得久了,自从回滇以后,这些日子,依稀一时水土不服似的,总是有些许的脾胃不和,油腻的东西根本吃不下。不如去摘些新鲜的苏子叶回来给主帅熬点粥,再准备两三样青素小菜。今夜怕是医官诊治后,更是会嘱咐今晚的饮食以清淡为宜呢。”门外女音柔和,是她的贴身校卫墨凡正在用心叮嘱军士。

  “不用,不要叫,人来......”望向穆青,刚刚恢复知觉的霓凰,面色素白得几近透明,没有一丝的血色,气息亦是羸弱不稳:“姐姐......只想......安静。”费力地说出这几个字,霓凰的胸口微微起伏着转头向内:“你们......都出去。”穆青一挥手,所有的人都安静地退出军帐两丈以外。

  “青儿,你也出去。”她的眸光浅浅,只一股淡薄到极致,却又幽深到极致的凝结满溢。 

  “好。”

  第二日,霓凰郡主也没有出营帐,送进去的饭菜也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出来。穆青在账外逡巡,却是始终没有闯进去打扰。意外的是第三日早上南境女帅却威风凛凛地穿好了戎装,一身青云铁甲将昨日的病色脆弱尽掩,虽清瘦了些许,却唯见英气傲骨浩然。她出帐说是要再次巡视边防。一天之中,时时睿智干练,宛若疾风。

  “只穆青留下。”傍晚,一众人等回到中军大帐,简单议事后,霓凰转身昂首背对着众将负手居中站立,抬手退去左右。

  “是。”所有的将军偏将迈着整齐的步伐训练有素地鱼贯而出。

  听闻脚步声散远,过了片时,霓凰才抿抿干燥苍白的嘴唇,稳稳地转回身,独自面对着自己这个已尽显少帅英姿的弟弟,语气温和而诚恳:“青儿,现在南境的危机基本上算是解了。这次巡视过后,姐姐想北上寻他。”眼中蓦地朦胧,不觉为她原本平润的语音凝入几分黯哑的哽咽:“北方冬日寒冷,他的身子应该可以留很久,不知有没有已经安葬了,还能不能再看上一眼。”尽量压抑着使声音听上去平淡如水,身形却还是不由自主地一晃,甲胄哗啦一响,她向前伸手撑在了面前的梁柱之上。

  “姐姐放心,青儿已然长成。”穆青的眼中也倏忽间漫上点点泪光。上前一步,想抱一下安慰自己的姐姐,却被霓凰别过头去转身躲开。她不想要别的男人的怀抱,谁的都不想要。

  身形一顿,穆青挺直脊梁,展一展披风,少年将军的骨架清奇,健硕阳刚:“姐,林殊哥十七岁的时候,早已是令敌闻风丧胆的少帅。你的弟弟虽不才,然为了早日长成,却也是从小勤学苦练屡上战场。而今,青儿已年十九岁了。而守护南境本就是我穆家男儿该有的担当。如若时至今日,成年袭爵两年后的今日穆青还是担当不起家国,还需姐姐为沙场战事隐忍分心,那么我这个云南王早就不配做了,怕只怕他日也再无颜去面见泉下的父帅和母妃。”穆青目光灼灼地望向姐姐的眸间,容色坚定而又温暖,心中默念着:姐姐,你真的放心去,这多年来你对青儿对云南的泣血浇灌已有结果。从今往后云南永远都还是你的家,可那只是因为这里会再一次有人将你守护。云南从今日始将再不对姐姐加上任何缠累任何责任,只要姐姐愿意,它将是且只是姐姐安然放归的居所。

  垂眸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颤悠悠的泪滴终于稳妥地滑落,霓凰举目望向早已高过自己半头的弟弟,欣慰地默然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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