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落笔


  (20)

  信陵郡

  是夜无月也无星,天空如一块巨大的黑幕,使人观之不觉心底忧然升起一丝难以抹去的绝望。原郡守冯熠独自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书房之中,抬着手轻轻按着额侧,深深凹下的眼窝中,眸光宛若一川烟雨,浮出丝丝乏倦的恍惚。

  刺骨的寒风打着旋在窗外呜咽,门窗却是半敞。一名年约三十多岁的女子,一头乌发只用一根流云状顶端雕芍药花的碧玉簪子高高挽起,柔媚高贵之余又显素雅洁净。只见她捧着一只朴拙的木质正方形托盘,上面只一豆灯光,还有一只全无花纹圆滚滚的白瓷茶壶,从门廊外徐徐而来,脚步既不重也不轻。到了门口,一手提起雅致的散花裙裾,轻轻进得门来,放下托盘。先是依次用火折子点上几盏灯,后又移至窗前,轻轻地关好随风吱呀摆动的木窗,这才捧起茶壶,行至冯熠的身侧,素手轻抬,缓缓地为他斟上一杯汤色澄亮的热茶,却是并不急着递将过来,只是轻轻地将其放在了书案的一侧。

  “儿子女儿都睡了。为妻来陪夫君坐一会儿。”女子垂着眉梢,眸光若冉冉流动的薄云,缓慢而沉静,唇角噙着一丝恬静的温然。

  冯熠缓缓转过头去望向她。女子本生得容貌甚美,含情的双目,挺直的鼻梁,娇小可人的下巴无一不诠释着江南女子那特有的婉约灵韵。只是这么多年,跟随自己在这个地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季,北风干燥如刀,终是已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细细的皱纹和粗糙的痕迹。

  微凝了凝眉,他的眼底凛冽起无边无尽的痛意:“如今我已是万夫所指,苟且偷生的小人。让你们跟着我......对不起。”略低了下头,他勃然眼角微热,眼中怆然间,喉中亦是沙哑低沉。

  “君子一诺,生死相随。更何况是夫妻。夫君所做的,为妻既然明白,便无怨。”女子施施然双手从桌角捧起晾过一会儿正自香气袅袅的热茶,小心地递过:“茶水已晾至夫君最喜欢的温度,七分烫的茶,清香正浓,刚好入口。”面色虽素白得透明,唇色亦若粉梅般清淡,她的眼底却是绝无幽凄凉意,漆眸微漾间,勾唇浅笑温然。

  “纨儿......”低头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小心地接过骨瓷茶盏,他缓缓地仰起头,似是被她的温柔暖醒,沧桑面颊上的容色褪尽了忧凄寒意,若屋子四处亮起的薄纱灯盏一般,温暖而安祥:“酿青梅酒的方子,你每年都问,可是为夫却从来都不肯告诉与你。不如今日就为我的纨儿写下来如何?”

  唇角方才荡起笑,他的眼前却是蓦地映入了一张迷茫不解又带着些许担心忧虑的脸庞,那素颜上的希冀本正若晨光熹微,却一瞬间又如朝露般凉意渗襟。

  “夫君?”女子纤长的睫微微颤着,大眼睛似秋窗月华,渐渐汇成弱水三千,心中似也突地一痛,慌忙间竟不知不觉悄悄然用手轻轻抚住胸口,素白指尖隐隐发颤。

  “怎么?不想要?错过了这个机会,为夫可保不齐以后何年何月可还有再次想写的时候。”温然好听的声音沉沉入耳,眸光依然若天光低泻如迷飘移不定,唇角的弧度更弯,他的容色平静,眉目未见一丝黯然。 

  “自然是要啊。”女子尚自凝着娥眉,细腻的眸光小心翼翼地滑过他温和的面颊,似是在慢慢地思忖着他这番话,须臾,双颊终于犹疑地荡过一抹释然。

  更漏残响,窗边氤氲的烛光透过半白的格子灯纱照将下来,盈盈铺洒了一地,偶有窗缝中的萧风拂过,光线时而明暗交错。在这一室之内,安宁的呼吸声伴着湖笔在纸张上沙沙划过的声音清清浅浅......

  南境。

  此时,几千里之外,正是朗月高悬,山峦绵延起伏处,天地一派清明辽阔。大大的军帐当中,一个美丽的倩影端端正正地跪坐于窗前,伴着温和起伏的淡淡呼吸,落笔于纸的响声亦是时急时徐地沙沙细密。月华如水,流泻如银。透过帐中的小窗可以望见,伊人青丝如墨,唇色如梅,眼中蕴着霜雪沉静,静悄悄地敛着唇边笑容。

  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已然铺了满纸。专心致志的人儿却还是没有丝毫收笔的意思。只偶尔微微侧一下头,无意间露出雪白修长的颈项,月色清辉下,优美得不可方物。更鼓几响,清雅若仙的女子这才终于手腕一沉,将湖笔轻置于旁侧的笔架之上,唇角微弯,轻探玉指,低头珍惜地抚着薄薄纸张,凝眸久久迟疑。而后却是出人意外地捧起信纸悉心地竖叠了几折,手腕轻探,缓缓地伸向了一旁雅致的清潭古月灯。小小的火苗立时红黄交错着跳动,争先恐后地映入她大大的水眸,黝黑的眸子渐渐静水微澜。火焰越烧越旺,渐渐变长,薄薄的纸张几近燃尽,她这才像刚刚觉察似地慌忙松开指尖,任带着火焰的灰烬如羽蝶般,缓缓抖动着落入灯烛旁安静停放的瓷海,散做零星。那里面的灰褐色灰烬显然已堆了厚厚一层。

  眸间闪过一抹朝露般的晶莹,从瓷海上收回目光,女子低头复又拉过一张崭新的信纸,唇角微微几动,羽翅般的长睫落下,如一尊优雅美丽的雕像般,执笔凝思默然。

  此番归来后,南境还算平稳,自己日日所操心的也总不过是整饬边防,提振士气之类的军务。而且青儿在金陵的这两年跟着兄长学习显然是受益良多,近来越发看得出诚然堪当大任了,这一类的普通军务已完全可以放心地交由他承担。现两军对峙虽已良久,不过慑于霓凰郡主的威名和我方愈来愈稳固的防线,南楚大军便也愈加不敢擅动。看来战事暂时无忧,只是......哎......

  已经分别许久了,久到......记得前些天刚发现来月事的那一刻,自己的眼前竟然一阵恍惚。甚至时至今日,每每想起那一刻来,心中还是会蓦地一痛。只短短的两天三夜,本也知道希望甚是渺茫的,可是,可是当真的发现那暗红点点,自己居然还是难以抑制地怅然若失。本来自己的月事就不太准,上个月落水时又提前了不少,这个月多想能......哪怕是能多措后些日子,也算是在这冥冥之中多给了自己一段时间的希冀,可是却偏偏......虽然量较比往常少一些,可终究还是......哎......她低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用手背抹了抹湿漉漉的眼睛。这些,这时候自然不适合和兄长讲,大渝此番不比南楚,战场凶险,怎能再让他分心呢,又怎忍心就这么......兄长,也许今生霓凰已不能再为你做什么,那就让凰儿再多给你些许日子的希冀伴你,可好不好?只是,以兄长那样的明透,若信中只字不提或是只顾左右而言它,只怕兄长立时便会心如明镜。可是霓凰却也不想骗兄长或是故意误导兄长的啊。如此到底究竟该怎么办?那若是只推辞说因为身处战场从而不方便言说太多的实情呢?这算不算是有意误导?又者,若字里行间显出兴奋或是落寞可也算是误导吗?哎......原来初为人妇的家书竟会如此难写......峨眉深锁,思虑良多,她高高嘟起小嘴,然念及远方清绝和雅的俊颜,却又是马上转而不自觉地荡起一抹笑意嫣然。

  接下来的时间越发捷报频传,自北燕平定,南境对峙之势趋向和息以来,东海,夜秦虽仍交战正酣,对方却是疲态已现,而最艰难的北境大渝战线我军亦早已是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对卧虎岭围歼之势逐渐形成,更拿下几座大渝西域重镇......只是信陵十六城已然尽失。

  北燕,战场。

  宇文冲本出身北燕望族,父亲膝下共有三男二女,姑母宇文嫣嫁与燕王陛下被封为齐妃,诞下了当今的五皇子越王殿下,而只大自己两岁的长姐更是嫁给了越王为正妃。燕人军武立国,军功在各贵族子弟中显得尤为重要,因此燕国鲜有亲贵男儿在青年时未曾进军营历练过的。他今年刚过弱冠,这次是第一次跟随两个兄长在拓跋昊的军中效力经历真正的战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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