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二天,年轻的小姐们到菲利普姨妈吃晚饭,柯林斯本来有些顾虑觉得自己前来拜访,但是班内特夫妇叫他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于是他便和他的四个表妹乘着马车,准时到了梅丽顿。简安娜以自己身体不舒服需要休息为由婉拒了她们的邀请,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不舒服,只是不想听柯林斯絮絮叨叨的恭维,天知道他就像苍蝇一样围在自己的周围嗡嗡乱响。等他们都走了,简安娜觉得世界终于安静了。

  这边小姐们一走进客厅,就欣喜地听说那位威科姆先生也接受了邀请,并且已经到达。原来是晚上菲利普姨夫听说自家太太说起这个人,自己又恰巧认识,于是便邀请来参加自己家晚餐,让外甥女们相识一下。大家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便都坐了下来。柯林斯先生悠闲自在地朝东张西望;屋子的尺寸和里面的家具使他十分惊羡,他说他恍若置身于德波尔夫人在罗新斯的那间消夏的小饭厅。这个比喻开头并不怎么叫主人家满意,但等到菲利普太太弄明白了罗新斯是一个什么地方,它的主人是谁,又听他对德波尔夫人一间客厅的描述,光是一只壁炉架就要值八百英镑,她这才体会到他那个譬喻实在太恭维她了,哪怕他把管家的房间拿来对比,她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柯林斯在描述德波尔夫人和她公馆的富丽堂皇时,偶然还要穿插上几句话,来炫耀他自己的住宅和正在进行的种种修缮,他就这样兴高采烈地一直扯到男客们进来为止。他发觉菲利普太太听得非常专心,她愈听就愈觉得他了不起,而且决定一有空就把他的话传播出去。至于小姐们,实在觉得等得不耐烦了,她们没兴趣听表兄的那一套,又没事可做,想弹弹琴又不成,只有坐在沙发上忍受着他的夸夸其谈。难熬的日子总算过去了,男客们来了。威科姆先生一走进来,莉迪亚就觉得兴奋不已,她为他英俊的外表所倾倒,伊丽莎白则是带着审视的眼光看向他。某某郡的军官们都是一批名誉很好的绅士气派的人物,参加这次宴会的本来就是精英。威科姆先生无论在人品上,相貌上,风度上,地位上,都远远超过他们。

  威科姆先生是当天最得意的男子,几乎博得了每个女人的青睐;威科姆先生坐在班内特姐妹的身边,与她们交谈起来,虽然谈的只是些当天晚上下雨和雨季可能就要到来之类的话,可是他那么和颜悦色,使她们不禁感觉到哪怕最普通、最单调、最陈腐的话题,只要说话的人有技巧,还是一样可以说得动听。

  说起要博得女性的青睐,柯林斯先生遇到像威科姆先生和军官们这样的劲敌,真变得无足轻重了。他在小姐们眼睛里几乎一文不值,幸亏好心的菲利普太太有时候还听听他谈话,她又十分细心,尽量把咖啡和松饼敬给他吃。

  伊丽莎白很想了解一下他和达西先生过去的关系,只是并没有指望他会讲。于是她提也不敢提到那位先生。然而她的好奇心出乎意料地得到满足,威科姆竟主动谈起。威科姆先生问起尼日菲尔德花园离梅丽顿有多远。她回答了他以后,他又吞吞吐吐地问起达西先生已经在那儿待了多久。

  伊丽莎白说:“大概有一个月了。”为了不放开这个话头,她又接着说:“据我所知,他是德比郡一个大财主。”

  “是的,”威科姆回答道,“他产业确实十分可观……每年有一万镑的净收入。说起这方面,没有人比我了解的更多,因为我从小就和他家里有特别的关系。”

  伊丽莎白不禁显出诧异的神气。

  “班内特小姐,你昨天也许看到我们见面时那种冷冰冰的样子了吧,难怪你听了我的话会觉得诧异。你同达西先生很熟吗?”

  “我也只希望跟他这么熟就够了,”伊丽莎白火冒三丈地大声嚷嚷。“我和他在一起待了五天,觉得他很讨厌。”

  威科姆说:“他究竟讨人喜欢还是讨人厌,我可没有权利发表什么见解。我认识他太久,跟他也处得太熟,做不了公正无私的判断。我不可能做到大公无私。不过我敢说,你对他的看法大致可以说是难以至信,或许你在别的地方就不会说得这样过火吧。这儿都是你自己人呢。”

  “老实说,除了在尼日菲尔德花园以外,我到附近任何人家去都会这样说。哈福德郡没有人说他好话。他那副傲慢的气派,哪一个见了都讨厌。你绝不会听到人家说他一句好话。”

  歇了一会儿,威科姆说:“说句问心无愧的话,无论是他或者其他人,都不应该受到人家过分的抬举。不过他这个人,我相信不大会有人过分抬举他的。他的有钱有势蒙蔽了天下人的耳目,他那目空一切、盛气凌人的气派又吓坏了所有人,弄得大家只有顺着他的心意去看待他。”

  “尽管和他不熟,可是我认为他是个脾气很坏的人。”威科姆听了这话,只是摇

  等到有了说话的机会,他又接下去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会在这里住很久。”

  “这一点我并不清楚,不过,我在尼日菲尔德花园的时候,可没有听说他要走。你既然喜欢某某郡,打算在那里工作,我希望你不会因为他而改变你原有的计划。”

  “噢,不,我才不会让达西先生赶走呢。要是他不愿意看到我,要走也是他走。我们两个人的交情搞坏了,每次见到他我都难受,可是我没有理由要避开他,我只是要让大家知道他是怎样亏待了我,他的为人处世怎样使我痛心。班内特小姐,他那去世的父亲,那位老达西先生,却是天下最好心的人,也是我毕生的挚友;每当我同现在这位达西先生在一起的时候就免不了怀念旧情而痛心疾首。他对我恶意中伤,可是我千真万确地相信,我一切都能原谅他,只是不能容忍他辜负他先人的厚望,辱没他先人的名声。”

  伊丽莎白对这个话题越来越感兴趣,因此听得很专心。但是这件事很蹊跷,她也不好咄咄逼问。

  威科姆先生又谈了些一般性的话题。他谈到梅丽顿,谈到四邻八舍和社交之类的事,凡是他所看到的事情,他谈起来都非常欣喜,特别是谈到社交问题的时候,他的谈吐举止更显得温雅殷勤。

  他又说:“正是这儿讲义气的上等人让我热爱这儿,我又知道这支部队名声很好,受到大家爱护,加上我的朋友丹尼进一步鼓励我,又讲起他们目前的营房是多么好,梅丽顿的群众对待他们又多么殷勤,他们在梅丽顿又结交了多少好朋友。我承认社交生活对我是必不可少的。我是个失意的人。精神上受不了孤寂。我一定要有职业和社交生活。我本来不打算过行伍生活,可是由于环境所迫,现在也只好去参加军队了。教会本应成为我的专业,家里也是这样考虑的;要是我博得了我们刚刚谈到的这位先生的喜欢,说不定我现在也有一份很可观的牧师俸禄呢。”

  “是吗?”

  “谁说不是呢!老达西先生遗嘱上说明,等最优厚的牧师职位出现空缺就给我。他是我的教父,非常疼爱我。无法用语言表达他对我的好。他要使我衣食丰裕,而且他自以为已经做到了这一点,可是等到牧师职位有了空缺的时候,却落到别人名下去了。”

  “天哪!”伊丽莎白叫道,“这是怎么搞得,怎么能够不依照他的遗嘱办事?你为什么不诉诸法律呢?”

  “遗嘱上相关的地方措词含糊,因此我未必可以依法申诉。按礼来说,一个要面子的人是不会怀疑先人的意图的,可是达西先生偏偏要怀疑,或者说,他认为遗嘱上也只是附有条件地提拔我,他硬要说我挥霍无度,举止鲁莽,因此要取消我一切的权利。总而言之,不说则已,说起来样样坏话都说到了。那个牧师位置居然在两年前空出来了,那正是我可以接受圣职的那年,可是却给了另一个人。我问心无愧没有犯什么过错而不应得那份圣职,除非说我性子急躁,心直口快,有时候难免在别人面前说他几句直话,甚至还当面顶撞他。也不过如此而已。只不过我们完全是两样的人,他因此怀恨我。”

  “这真是骇人听闻!”

  “不过我决不会去难为他的。除非我对他的先人忘恩负义,我决不会揭发我,跟他作对。”

  伊丽莎白十分钦佩他这种见地,而且觉得他能有这份气度也是很难得的。

  不过伊丽莎白对他的说辞有些疑惑,又说道:“可是他究竟是何居心?他为什么要这样作践人呢?”

  “无非是决心要跟我结成不解的怨恨,我倒认为他这种结怨是出于某种程度上的嫉妒。要是老达西先生对待我差一些,他的儿子自然就会跟我处得好一些。我相信就是因为他的父亲太疼爱我了,这才使他从小就感到所气恼。他肚量狭窄,不能容忍我跟他竞争,不能容忍我比他强。”

  “我想不到达西先生竟会这么坏。虽说我从来没有对他有过好感,可也不十分有恶感。我只以为他看不起人,却不曾想到他卑鄙到这样的地步……竟怀着这样恶毒的报复心,这样的不讲理,没有人道!”

  伊丽莎白又深思了一会儿,然后大声说道:“你是他父亲的教子,朋友,是他父亲所器重的人,他怎么竟这样作践你!何况你从小就和他在一起,而且象你所说的,关系非常密切。”

  “我们是在同一个教区,同一个花园里长大的。我们的少年时代部分是在一起过的……同住一幢房子,同在一起玩耍,受到同一个父亲的疼爱。我父亲所干的行业就是您的姨父菲利普先生得心应手的那门行业,可是先父管家有方,使他受惠非浅,因此在先父临终的时候,他便自动提出负担我一切的生活费用。我相信他所以这样做,一方面是对先父感恩,另一方面是为了疼爱我。”

  伊丽莎白叫道:“我真不明白,这位达西先生既然这样有自尊心,怎么又这样亏待你!要是没有别的更好的理由,那么,他既是这么骄傲,就应该不屑于这样阴险……”

  “的确稀奇,”威科姆回答道:“归根结底来说,差不多他的一切行动都是出于傲慢,傲慢成了他最要好的朋友。照说他既然傲慢,就应该最讲求道德。可是人总免不了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他对待我就是意气用事多于傲慢。”

  “像他这种可恶的傲慢,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

  “有好处,常常使他做起人来慷慨豪爽……花钱不吝啬,待人殷勤,资助佃户,救济贫苦人。他所以会这样,都是因为门第祖先使他感到骄傲,他对于他父亲的为人也很引为骄傲。他主要就是为了不要有辱家声,有违众望,不要失掉达西家族的声势。他还具有做哥哥身份的骄傲,这种骄傲,再加上一些手足的情份,使他成了他妹妹的亲切而细心的保护人,你自会听到大家都一致赞他是位体贴入微的最好哥哥。”

  “我真奇怪,他竟会和宾利先生是好朋友。他们怎么能够相处呢?彬格莱先生的性情那么好,而且他的为人也极其和蔼可亲,怎么会跟这样一个人交起朋友来?你认识宾利先生吗?”

  “我不认识。大概是他在牛津读书的时候结识的吧。你也许不明白,不过达西先生讨人欢喜的时候,他自有办法。他的手腕很高明。只要他认为值得跟人家攀谈,他也会谈笑风生。他在那些地位跟他相等的人面前,在那些处境不及他的人面前,完全是两个人。他处处傲慢,可是跟有钱的阔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显得胸襟磊落、公正诚实、讲道理、要面子、也许还会和和气气,这都是看在人家的身价地位的份上。”

  刚好柯林斯先生又出声恭维菲利普家的壁画,跟德波尔夫人家的风格类似,比她的更加精致。这话引起了威科姆先生的注意。威科姆看了柯林斯先生几眼,便低声问伊丽莎白,她这位亲戚是不是同德波尔家很相熟。

  伊丽莎白回答道:“德波尔夫人最近给了他一个牧师职位。我简直不明白柯林斯先生是怎么受到她常识的,不过他一定没有认识她多久。”

  “想你一定知道德波尔夫人和安妮.达西夫人是姐妹吧。德波尔夫人正是现在这位达西先生的姨母呢。”

  “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关于德波尔夫人的亲戚,我半点儿都不知道。我还是前天才晓得有她这个人的。”

  “她的女儿德波尔小姐将来会承受到一笔很大的财产,大家都相信她和她的姨表兄将来会把两份家产合并起来。”

  这话不禁叫伊丽莎白有些不是滋味,她想到了自家姐姐简,不过简现在倒是对达西没有什么情谊,这又使她想起了可怜的宾利小姐。若是达西先生和德波尔小姐结合,宾利小姐的百般殷勤都是枉然,她对达西妹妹的关怀以及对达西本人的赞美,也完全白费了。

  “柯林斯先生对咖苔琳夫人母女俩真是赞不绝口,可是听他讲起那位夫人来,有些地方真叫我不得不怀疑他说得有些过分,对她感激得迷住了心窍。尽管她是他的恩人,她仍然是个既狂妄又自大的女人。”

  “我相信她这两种毛病都很严重,”威科姆回答道。“我有多少年没见过她了,可是我自己一向讨厌她,因为她为人处世既专横又无礼。大家都说她非常通情达理;不过我总以为人家所以夸她能干,一方面是因为她有钱有势,一方面因为她盛气凌人,加上她又有那么了不起的一个外甥,只有那些具有上流社会教养的人,才巴结上他。”

  伊丽莎白承认他这番话说得很有理。他们俩继续谈下去,彼此十分投机,一直谈到吃晚饭的时候,伊丽莎白临走时,脑子里只想到他一个人。她在回家的路上一心只回味威科姆跟她说过的那些话。一路上莉迪亚和柯林斯先生全没有住过嘴,莉迪亚尽是再说哪位军官英俊,哪个小姐暗恋哪位军官,都是一些八卦的内容,倒是让玛丽和凯蒂听得津津有味。柯林斯先生尽说些菲利普先生和菲利普太太的殷勤款待,又把晚餐的菜肴一盘盘背出来,几次三番地说是怕自己挤了表妹们。他要说的话太多,当马车停在朗博恩的门口时,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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