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杨梅与瞎奶奶

　　杨梅的那一次不要命的抗争似乎帮她父母改掉了暴力的恶习，从那以后，她父母就只敢咬牙切齿地骂她，不敢再动手打她。杨梅在家里似乎“一战成名”，她略微感觉到了妈妈对自己的畏惧以及爸爸对自己的无奈。

　　杨梅的胆子也变大了，每天开始敢溜出家门到处玩耍了，她终于可以尽情展现她疯野的本性。以前她因畏惧父母，不上学的日子都老老实实呆在家周围带弟弟，现在她终于摆脱了受父母挨打的局面，也获得了一定自由。杨梅就在溜出门一路玩耍的途中，有缘遇到了瞎奶奶，那年她快十岁了。

　　那是一个春天的周末的下午，难得又是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杨梅吃过中饭就溜出家门，打算去找小学同学皮小雨玩。

　　杨梅要穿过一望无际的田野，到达黄土咀村边的铁路，运气好的话，她会看到长长的一节有一节的装满煤、矿石等各种货物的黑色货运列车有节奏地喷着白汽呼哧呼哧的呼啸而过；运气更好的话，她会看到唯一一列会停靠下来的绿皮客运列车----黄石至武昌专列，这趟列车把湖北省经济最强的两个城市紧密联系起来。

　　每当杨梅看见那趟列车像一条愤怒的绿色毛毛虫一样呼哧着喷着白汽从远处驶来，她会一路狂奔，赶在列车停靠前到达车站，观看它渐渐放慢速度，缓缓的停靠在这个村边小站----碧石渡站。

　　杨梅就这样气喘吁吁地立在车站的高坡上，羡慕地观看着。上上下下的乘客背着、扛着或拎着行李快速的跨上或跨下列车，因为列车在这样的村边小站只停靠短短的三分钟左右，随着车头和车尾的两个列车员帅气地上下左右挥动着旗子交流完指令，火车头就呜的一声长鸣，缓缓启动，慢慢加速徐徐向前驶向省会武汉。然后一节又一节绿皮车厢迎接着杨梅的仔细检阅，她看见每节驶过的车厢里，乘客们有的要么聊天，有的要么吃东西，有的要么正在呼呼大睡，最吸引她眼球的是那些手捧着书正在阅读的大学生模样的乘客。绿皮列车已经消失在她的视野里，但是她的心仿佛已经被列车带走，她还没回过神来，嘴里又喃喃冒出了那一句誓言：“总有一天我也会手捧着书，潇洒的坐在这列火车上，去省会武汉读大学，然后从武汉出发，走遍全国。”说完，这个胸怀大志的十岁女孩内心深处的羡慕嫉妒恨也缓和了不少。

　　在穿过铁路前，她顺路在田间地头采摘了很多新长出的嫩茅针和带刺的野蔷薇嫩茎，有时候采摘不小心的时候，野蔷薇上的刺会刺破手指，她习以为常地用嘴舔舐指头止血。这些可食用的野生植物是大自然赐予他们这些穷孩子的零食，撕开茅针外裹的草皮，里面是白白嫩嫩的毛茸茸的茅穗，嚼起来是嫩嫩的微甜口感伴着扑鼻的嫩草香；剥掉野蔷薇嫩茎外层带刺的皮，放在嘴里嚼起来是清脆水嫩的略微带涩的微甜。她要把这些她最爱的野生零食带去与皮小雨分享。

　　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记录了很多民间可食用的野生植物，至今湖北民间还在继续传承某些野生植物的食用和药用价值。像杨梅这样十岁的孩子受长辈指点，已经能熟练地识别几种可食用野生植物，比如野生紫苏、荠菜、鱼腥草、茅针、野蔷薇、马齿苋和蕨菜。杨梅每次感冒发烧了都知道立马去田间地头采些野生紫苏来，再去鸡舍里捡个土鸡蛋，紫苏炖鸡蛋吃下肚，汗一逼出来，感冒发烧就好多了。不过令杨梅惊讶的是，皮小雨他们村的某些人除了食用以上那些野生植物外，居然还生吃槐花和生喝美人蕉蒂底下的露汁，她还没见过杨村里有人生吃槐花和生喝花露的，所以觉得很新鲜。杨村和黄土咀村虽然属于同一个镇的，但某些习惯和习俗还是有一点细微的不同，杨梅之所以老喜欢去找皮小雨，除了觉得她人好，还有一大半原因就是被这新鲜的不同所吸引。

　　黄土咀村的一些习俗活动似乎要热闹些。就比如过鬼节吧，在杨村，每家就在家门口烧一堆冥纸币就算完事。小雨村的鬼节就要热闹些，她有幸跟着小雨过了个鬼节。

　　那次鬼节当天傍晚，她吃过晚饭后跟父母说小雨他们村的鬼节很热闹，她和小雨约好在她家过鬼节顺便留宿，父母还没开口同意她就跑出门了，只听她父母生气地喊叫：“鬼节晚上还敢跑出去，就不怕被鬼拉走。”

　　杨梅头也不回的一路狂奔，她的好奇心已经让他顾不上对鬼的恐惧。趁天漆黑前，杨梅赶到了小雨家，小雨立马让她帮忙拿蜡烛照明，小雨抱着厚厚一沓冥纸。杨梅跟着小雨在村里的各个角落边逛边烧，只见小雨点燃几张冥纸钱，等到火烧旺了就往天上用力抛撒出去，同时还高喊起鬼节的童谣：“七月半，烧油钱，大鬼小鬼来抢钱，我走夜路，你莫来邪！”

　　杨梅听了觉得有点惊悚，此时天已漆黑，她东张西望地担心大鬼小鬼真的被小雨喊出来了。

　　村里所有的小孩都三三两两抱着冥纸钱出门了，不一会儿就汇合成了一个童子军队伍，整个队伍边烧边高喊着鬼节童谣。孩子越来越多，杨梅对鬼的恐惧也因为队伍的声势越来越浩大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杨梅紧跟小雨随着童子军居然夜游到坟山上来了，看着一个个墓碑和坟丘，她觉得小雨她们村过鬼节的方式真够吓人的，她白天都不敢走有坟墓的路，更何况漆黑的夜里。整个坟山因为一群童子军的到来热闹非凡，孩子们在坟山上边唱童谣边点燃抛撒冥纸钱，坟山上空便时不时飘扬着阵阵星星点点的火光。

　　杨梅慌兮兮地问小雨：“你们夜里上坟山来，真的一点都不怕有鬼吗？”小雨呵呵的笑着说：“我爸妈说大鬼小鬼都是我们村过世的祖先和亲人，你只要不做亏心事，他们就不会来吓唬你。”那次跟小雨过鬼节的经历让杨梅感受到小雨她们村很团结，村民都很和善。

　　杨梅手捧着大把野生零食，蹦蹦跳跳地穿过的铁路，走下一长串水泥石梯，就进入了黄士咀村的边界。不过黄土咀村是个很大的村子，她还要在村子里的屋檐下穿行很久才能到达皮小雨家。她曾经突发奇想的想数清楚黄土咀村到底有多少户人家，但是发现靠她的两只腿跑完整个村子似乎会被累死，只好作罢，于是她的脑海里对于黄土咀村的概念是：这个村大得数不清有多少户人家。

　　黄土咀村里的房屋都是坐北朝南的密密麻麻的排列着，很多房屋间距大概两三米，屋檐对着屋檐，形成了一条条小巷。

　　以前杨梅一走下铁路边那一长串水泥石梯都往左边走，而这一天她突然决定往右边走，她选择了往右边的一条小巷钻进去，这些巷子都是四通八达，不熟悉的人很容易在巷子里迷失方向。小雨家的方向在东面，杨梅就沿着小巷一直往东面蹦蹦跳跳地走着。

　　当杨梅经过一户人家的大门时，她听见一个奶奶响亮的叫唤声：“哎呦，丫头，总算把你给盼来了，快来快来，帮瞎奶奶穿穿针线。”

　　杨梅停下来四周看了看，发现这里只有自己，就很热心的回头转身，先把茅针和野蔷薇放在大门口的一个石凳上，腾出双手后，她抬脚跨过门槛走到门口那个奶奶旁边，她看见那老奶□□发已经是一片银白，眼睛浮肿，眼球浑浊，脸上的皱纹因为灿烂的微笑显得更加深厚，显得特别慈祥。

　　杨梅很惊讶，刚才那响亮的叫唤声居然是这么年老的奶奶叫出来的。杨梅接过针线一下子就把线瞄准针眼穿进去了，然后她递给奶奶说：“穿好了，你拿好。”老奶奶听到杨梅的声音楞了一下，问道：“哎呀！原来你不是我隔壁的丫头呀！瞎奶奶就是瞎奶奶，又认错人了，你是谁呀？这么乖，这么懂事。”

　　杨梅在自己家里面老是被父母骂不乖不懂事，现在有人夸自己又乖又懂事，心里觉得很开心很温暖。

　　“我叫杨梅，我家在五卦山脚下的杨村，我来找我好朋友皮小雨玩的。”

　　“杨村我知道，你这么远走过来，口渴不渴？要是口渴就自己去倒杯茶水喝，在瞎奶奶家别客气。”瞎奶奶一边说一边指着大四方桌上的瓷壶和瓷杯。杨梅刚好也有点口渴了，见老奶奶这么和善，就高兴地去大四方桌上倒水喝。

　　当杨梅仰头一饮而尽的时候，她看见了中堂的墙上挂满了用玻璃木框装裱好的照片。其中有好多照片上的男人的穿着打扮像是解放军战士，她就好奇地向瞎奶奶询问这些照片上的人。

　　瞎奶奶没有抬头看照片，因为她的眼睛现在也看不清墙上的照片了，不过她说那些人的音容笑貌在她的心里清清楚楚，永远也不会忘记。

　　瞎奶奶很耐心的跟杨梅讲述着自己和照片上的人的故事。杨梅听着那些在自己出生之前发生的故事，越听越感兴趣，越听越深陷其中，甚至觉得比看电视看书还要生动感人。她不停的追问瞎奶奶：“然后呢？”每次追问后，瞎奶奶就能讲好长的一段。当瞎奶奶停顿下来，她又迫不及待地追问：“然后呢？”

　　杨梅已经忘记自己是来找好朋友玩的，也忘记了门口石凳上她辛苦采来的茅针和野蔷薇是给小雨的，她边听故事边剥茅针和野蔷薇给瞎奶奶吃。瞎奶奶就像是一本鲜活的历史书，深深地吸引着杨梅。

　　那天杨梅一直听到太阳快下山了，瞎奶奶担心她太迟回家不安全，就催她回家，并答应她下次来会继续把故事讲下去。此后杨梅就常去黄土咀村找瞎奶奶，终于完全清楚并理顺了瞎奶奶和照片人的所有故事以及她出生前的一些重大历史事件。

　　瞎奶奶其实并不是瞎子，她原本视力极好，只是因为哭太多，眼睛哭坏了，视力也变差了。她又不习惯戴眼镜，经常看不清迎面走过来的是什么人，因她性子急又极其热情，每次凭感觉都抢先叫出对方的名字称呼，结果又与那人不相符，次数多了，就被起了个瞎奶奶的称呼。她不介意别人叫她瞎奶奶，她胸怀宽广，也因为她是个孤寡老人，身边总是冷冷清清，有人叫她一声瞎奶奶或陪她说个话，让她顿时感觉很温暖。瞎奶奶原本也没杨梅想象的那么老，杨梅第一次遇到瞎奶奶时，见他满头白发，还以为她80多岁了，实际上她才60岁。

　　瞎奶奶原本有个很完整的家庭，她老公当过兵，参加过五十年代初的抗美援朝战争，参战前，她老公坚决要退亲，因为战场上枪炮无眼，他不想耽误她，但瞎奶奶坚决不肯，说要等他一辈子。他就劝她说：“我们的武器远远落后于老美率领的联合国部队，估计活着回来的希望渺茫，如果你一定要等，那顶多就等我三年吧，如果三年后战争还没结束，你千万别傻等，你人这么好，一定能找到比我更好的男人。”

　　那年瞎婆婆19岁，她心上人去朝鲜的时候21岁，她每天都求菩萨保佑。也许是瞎奶奶的挚着和真诚感动了菩萨，朝鲜战争居然三年一个月就结束了。对于中美两国而言，虽然战争的结果是不分胜负，但对于瞎奶奶而言，这是场胜仗，因为她的心上人活着回来了。

　　只是瞎奶奶丈夫的脑袋里残留着一小块弹片，因为弹片靠近脑神经，所以医生不敢取出来。但她丈夫一点也不介意脑袋里的这块弹片，他说战场上尸横遍野，他能活着回来，还有什么事情会想不通。

　　瞎奶奶如约嫁给了心上人，她说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刻，她此生能和心上人长相厮守便再也别无他求。她先后生了两个儿子，她本来还想为丈夫继续生更多的孩子，可是她丈夫心疼她的身体，并且带孩子实在辛苦，就坚决不愿意再多生。

　　瞎奶奶说她当时真不应该听老公的话，如果继续生下更多的孩子，他们日后的痛苦可能会减少些。

　　瞎奶奶的大儿子从小就佩服他的父亲上过枪林弹雨的战场，他梦想有朝一日像父亲一样走上战场为国杀敌。他大儿子18岁的时候坚决要去当兵，而她老公经历了那场腥风血雨后，不希望爱子去经历那样残酷的生死抉择，大儿子就天天闹天天堵气，她老公猜想着和平年代也不大会再有战争爆发了，就允了大儿子去当兵锻炼锻炼。

　　可谁知七十年代末又爆发了中越战争，瞎婆婆说本来与中国称兄道弟的越南在打败了美军之后，信心和野心极度膨胀，在苏联的支持下，不断对中国采取敌对行为，不断侵扰中国边境及在东南亚进行扩张，中国决定狠狠地教训越南给苏联看。瞎奶奶的大儿子参加了这次惩越作战，她说她原本以为中国以几十万大军轮战攻击小越南的几万军力，以多击少，等于是用牛刀杀鸡，所以她相信大儿子肯定很快会大胜而归。

　　但是瞎奶奶大儿子阵亡的恶耗传来，她和老公不能相信也不能接受，她老公因痛失爱子的心痛加上弹片压迫脑神经的头痛，满地打滚，后来健康状况每况愈下，才五十三岁就过逝了。她大儿子牺牲的时候才24岁，他的战友说他是因为心太善，没有警惕越南妇女和儿童的黑枪冷炮而丧命。瞎奶奶说中国当初像亲兄弟一样倾其所有援助越南，并教会越南全民皆兵的游击战术帮他们赶跑了美军，但中国做梦也没想到在这次中越战争中，几万中国士兵死在自己无私送给越南的战术和装备物资上。尽管中国宣布自己的对越作战的胜利，但对于瞎奶奶来说是没有任何胜利可言的。她感叹道：“国家之间吵架，难道除了发动战争就没有其他的方式可以解决了？希望再也不要有战争了，有战争就要死很多人，又有多少家庭要像我们一样痛不欲生。”

　　更雪上加霜的是，瞎奶奶大儿子牺牲两年后，她的二儿子在村口的国道上意外出车祸死亡。瞎奶奶说，一定是她前世没做善事没积德，所以老天把她这辈子拥有的一切幸福一样一样又收回去了。她说这辈子剩下的每个日子里，她要多做善事多积德，她要好好修行，她每天都祈求来生如再轮回到这世上，她还要遇到她的丈夫和她的两个儿子，菩萨一定会成全她，来生一定会保佑他们一家再也不会遭遇战争，再也不会遭遇车祸。前世、今生与来生的因果轮回和善缘善报的执念安慰者瞎奶奶那颗饱经沧桑的心，让她能坦然地面对今生的痛苦、绝望和苦难，只为来生的美梦成真。

　　而杨梅坚信学校里所教授的无神论，在她看来，前世今生和来生的轮回只不过是迷信，所以她觉得瞎奶奶真可怜，她后半生就这样靠着虚无的迷信支撑着。

　　从此，她对瞎奶奶有了一丝牵挂，就经常去她家帮忙干点活，也有幸跟着瞎奶奶吃起百家饭来，因为村里只要是烧了什么好吃的或是买了什么好吃的，都会给瞎奶奶端点过来。杨梅沾了不少瞎奶奶的光，吃过好多次美味的饺子、麻糖糍粑、红烧肉、藕炖排骨汤、煎豆糕面饼、八宝粥等，还吃到过一些从来没见过的水果。她在瞎奶奶家第一次品尝了超大的桔子，若干年后杨梅才知道那超大的桔子其实是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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