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方晋明这本就不是什么大病，稀里哗啦的吐了一趟后，自个瞧着吐出的黑色药汁里若隐若现的红色细棉线，便觉着虫子是真个吐出来了，顿时病就好了一半。
觉着胃里空空，也叫唤着想吃东西了，千林瞧着，没甚的大碍，他饿了这些日子，饮食稍稍注意些，不要再伤着胃便可，交代着让煮些粥汤给他喝，终归是年轻人底子好，好生再将养几日便能大好。
且说今日方晋明屋子里头那一票人当中，却是有个大人物的。
安亲王妃听闻方家长公子在赴了自个儿子的宴后便一病不起，虽说他并不是在自家吃坏了身子，但总归是心中有些歉意的，便也赶着今日得闲，亲自上门来瞧一瞧。
千林这小神医的名声在外，她自然是听过，但却并不是那么相信，毕竟千林年纪尚小，盛名之下怕未必就符实了。
京里不少名声大嘈的小公子小姑娘，外头传的是真好，个个都吹上天了，但也不过是稍稍机灵些罢了，造势这个事，她作为王府的女主人，自然心里门儿清。
不过今日一见，倒让她的看法转变了些，医术着实了得，她是见识到了。最难得的是小小年纪，闲闲散散的往那一站，自有一股慵懒的气质。
慵懒是一个奇妙的状态，带着三分自信，三分茫然，更有三分不以为然，余下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引着人莫名其妙的起了一股探究的欲望。
只有活得安逸潇洒的人才有资格慵懒，只有不需要为生活忙碌的人，才能对生活有这种不以为然的茫然。
说实在的，安亲王妃同江州城这若干土鳖不同，她见识过不少钟秀琉璃的人儿，如千林这般矛盾的人，却是头一遭遇到。
倒不是说千林不优秀，而是太优秀了，反而奇怪。
若千林现今是个双十出头的年纪，那她真能诚心实地的得叹一句气度非凡，可她如今才十来岁，这就有些违和了。
少年老成的孩子是有的，可沉稳和千帆历尽过后的淡漠了然是不同的，她，倒是对这位小神医起了些好奇心，不为她的医术，只这个人。
病人瞧完了，药方也开了，时辰亦尚早，未到摆饭的时候，且方春山觉着千林忙了一阵，怕她累着，便邀着众人到花厅一坐。
安亲王妃，千林是没见过的，方春山自然得引荐引荐，千林如没察觉到那王妃偶尔飘过的并不引人注意的炽热探究的眼神般，施施然行了个揖礼：“草民见过王妃，先前多有失礼，还望海涵。”
时下重名人隐士，名人隐士又多有些清高风骨，与官身行跪礼是不用想的。
先帝在位时，曾十分慕名一位搞修仙的隐士，还吵吵过欲出家去给那隐士做弟子，不过被当时的太后铁血手腕给镇压了下来，于是便只得换了个法子，三番几次欲请那隐士回来当国师，但那隐士估计是真的高风亮节，虽是皇帝来请，可人家不愿意，次数一多，便直言道随性惯了，不喜繁文缛节，这辈子只跪天地同三清祖，去了朝上，怕是会失礼。
皇帝是那隐士的脑残粉，一听偶像这般说了，当下便下旨昭告天下，大意是名人隐士高风亮节，可以面圣不跪，再派人去请，那隐士却是不见了，不知是嫌皇帝不懂眼色忒烦，跑人了，还是真的白日飞升羽化成仙而去了。
皇帝没请到人，心中愈是坚定的认为那是个真个有本事的高人，不愿为凡俗所扰，更是钦佩不已，自然也不恼，倒是博了个宽厚的好名声，这规矩便也沿用了下来。
峰立同咸诺老头并先帝仰慕的那跑没影的隐士号称晋南三仙，她作为二仙中唯一的弟子，虽然比较的亲民，不似二老那般神出鬼没的，但也算得做隐士，因此，见着王妃亦是不需行跪礼的。
王妃亦十分和气道：“无妨，早闻小神医大名，今日一见，须臾间妙手回春，果真名不虚传。”
“王妃过誉了，不过是学了些毛皮，用作糊口罢了，抵不得先师万一。”这却不是她谦虚，峰立老头的医术真是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对面过来一个人，他只看一眼，便能断出这个人身体有哪些毛病，轻易还能从身体状况推断出那人平日的性情喜好，就连咸诺老头的医术都能将她秒成渣渣。
倒也不是说她这辈子就注定赶不上二老了，就譬如要煲一锅汤，她是个好锅，二老也已经帮她把食材放了进去，余下的，就要等火候了，这东西急不来，需大火炖开，再细火慢熬，才能有好滋味。
前几年，二老天南海北的带她走医，就是为了将她这锅汤煮开，该教的都教了，余下的，却是要靠时间来慢慢体会。
她年幼成名，众人将她抬得高，便也免不得有些飘飘然，二老看在眼里，却从不点破，只带她天南海北的去看各种病症，譬如风寒，南北方地域差异、男女性别差异，老幼年龄差异，毫厘之差，却有千里之别。
见得多了，她便也就清楚，学识这东西，永远都不会满，她自以为比之古人，自己十分的了不得了，却不知她最了不得的地方只是她有两个了不得的师傅罢了。
安亲王妃却只当她是谦虚，诚心实意赞道：“千林公子年纪轻轻，医术却出神入化，最难得是虚心意平。”
千林觉着自个确实是个谦虚的人，便也生生受了她这话。
一来二去的说了些场面话，千林其实挺不耐烦这般客套来客套去的，便改口问方春山：“前些日子下了不少时日的雨，老太太的腿脚毛病可有反复？”
江州气候湿润，雨水也多，上了年纪的人稍不留神，便容易得风湿，方老太太就是这般，天气晴好倒是也无大碍，但一下雨便要发作，忒能折腾人。
千林给她留了几扎艾条，让丫鬟每日给灸大杼、曲池、血海、大椎至腰俞段，若是发作了，便灸痛处，说来也怪，这世道艾灸竟是没问世，她初一提出这个的时候，峰立老头觉着很是惊奇，直夸她聪慧，她哪是聪慧，不过是沾了先人的光。
真是白日不能说人，将说完，外头便传来了老太太爽朗的笑声，方春山同邵氏忙起身去迎，老太太一进了厅里，便上她跟前，预备福礼，这么老一太太，又是容贵妃的外祖母，安亲王妃都不敢受她礼，何况是千林，忙上前将她扶了：“老太太这是折煞千某了。”
老太太却是实意：“哪里的话，神医同老身却是有再造之恩，莫说这一礼，便是磕个头都是使得的，这腿疼折腾我三十来年，春夏雨水多，要疼，秋冬天气寒，亦是要疼，没过过几日安生日子，疼得狠了，我瞧着我这也是儿孙满堂，该享的福都享了，不若就陪了我老头子去了的好。”
方春山同邵氏在旁一听，忙抹着泪劝道：“阿娘说的哪里话，明哥儿几个都尚未娶亲，孙媳妇您都还没见上呢，哪里就是享够福了。”
老太太拍了拍邵氏的手，笑得满脸皱子：“可不是，如今我这腿脚好，没病没痛的，哪里舍得死，甭说孙媳妇，我还想抱曾孙子呢。”
一群人和乐融融地笑开了。
待笑够了，老太太又道：“神医先前留下的药条已经是用完了的，可否劳烦神仙再给开上些？”
现今又没有机器，卷艾条是个费时间的活儿，她哪乐意成日干那个，自然备的也不多，恰好今日也没带，便道：“那药我今日没带，不过也不妨事，我开张方子，使人去买上药，再唤个丫头来，我将炮制法子教与她，日后你们自己在府上制便可。”
老太太却有些犹豫：“这......怎么使得？”这制成药和药方是不同的，算是人家的吃饭活计，就这么告于他们，若他们受了，倒显得不厚道。
千林是不在意的：“没什么使不得的，药方不就是用来救人的么，若老太太觉得心中不安，便将它散开了去，让旁的有这病处的人亦能得了好处，也算为千某造福了。”
老太太直念叨神医大善，大善。
千林这么做，其实也不是全没私心。
她最近开始发育了，就免不得想想后事，估摸着她最多再扮三四年公子，就是要换回女装的，像旁的女子那般成日里被束着拘着，她是不愿的，这点，二老却是为她考虑到了，所以他们才可劲儿给她刷声望值。
她自己是有本事的，当声望值高到了一个让人膜拜的点，性别的影响，自然就弱了。虽说她如今声望值挺不错，但这东西，多一些，谁会介意呢。
方府的下人手脚是很利索的，很快便将艾叶买回来，千林便让人先将它制成绒，再用裁好的宣纸裹了绒卷成柱行，接口糊一层薄浆糊，晾干就可用。卷艾条刚开始手法不熟练，是不大的好卷，但这东西，多卷几次就成了，熟能生巧。
方府采购的是新艾，艾灸还是用陈艾更好些，便又道：“府上无事，可多制一些，陈年的艾条更好用。除却风湿腿脚，手脚冰凉、亦或是男子妇人有些不足之症也合用的。便是身体康健之人，常用艾，亦能防病痛。”
人们其实心里有贱贵之分，总以为贵的才是好的，若是往日里，有人同他们道，这普普通通的艾能治这许多毛病，那自是不信的，但这事儿有方家老太太的疗效摆在眼前，自是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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