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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五月风云 下


  签约时萧礼本是不用去的,他跟参谋长一起规划了护送路线与场地安保工作,作为半文职并不需要参与。但呆在司令部太久,他也想要出去活动一下,就提请跟着日本人的车去签约场地。

  在之前磋商好的地点进行,签约的过程很顺利,只是之后日方忽然提出要去静海寺观光,说想看看“金陵律寺之冠”,又言日本的佛教受唐代律宗影响颇多,

  外交官做主答应下来了,这边卫戍工作只能配合。

  易安华从另一辆车上下来,靠在车窗边与萧礼商量,萧礼冷笑:“那么远的地方,一时兴起就想起要去了?这帮崽子心思够大的。去,就去好了,队伍照旧,你的车开到最前面去探路。”

  “幸好有个参谋来了,不用我负责。”易安华笑着拍了拍萧礼的肩,萧礼有些无奈。

  一路开到仪凤门外,在狮子山脚下停了。萧礼车在后面,也就没能看到日方来人的正脸,只远远看了个背影,似乎是个矮壮的中年人。

  日本兵的个头都不高,但是脚步却都很扎实。

  萧礼跟了上去。

  进了寺门,日本人一路合十参拜,看着毕恭毕敬,中方的签约人也是有样学样。两路人动作如出一辙,给人的感觉却是天差地别。

  静海寺规模宏大,也就只来得及参观一下大雄宝殿同天王殿。萧礼并不信佛,也不愿意进去唐突了,在殿外候着。人群从天王殿里出来,萧礼立正行礼,目不斜视,见人走得差不多了,便有些松散下来,正被队伍尾上日方一个瘦削的中年人撞见了。他转头盯了萧礼一眼,眼睛生得阴鸷,眼神直白地打量了两下萧礼,面无表情地向前走去。

  之后的晚宴上,萧礼便知道那名中年是中岛今朝吾,他此番来南京,是为了参观一下南京的风土,顺便协助签约,随后就会返日复职。

  军人与军人吃饭,中日军方的高层也混在了一起,几个人坐在矮桌子旁吃饭饮酒。翻译走过来敬酒时,中岛今朝吾几乎毫不掩饰地说道:“中国的军人,并没有恪守之气。若是上阵,只怕会很容易松懈下来。”

  萧礼自然听不懂日文。

  翻译有些尴尬,将这句话译后,眼皮子都不怎么敢抬。

  易安华正要发作,萧礼按住他的肩,冷淡地笑了笑:“静海寺乃是观赏的行程,要我们用对待敌人的态度来对待来宾,那却是礼仪之邦所不为也。”

  “啊——静海寺。”中岛今朝吾也笑了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却还能从中辨别出目光,那目光并不怎么让人舒服,露出的一口烟牙,笑意的面孔倒显得有些鬼气森森,“从前有这座静海寺,日后也怕会有的。”

  翻译自然知道,从前英国人打进来的时候,就在静海寺里,定下了《南京条约》的条条款款。这句话深意凶险,来者不善。他说完中岛今朝吾的意思,还无人吃他的敬酒,手里的酒杯也就无法放下,气氛如此微妙,翻译不由额头出汗,手微微一抬,是想去擦汗,旋即忍住,知道此时绝不能露怯。

  “当然会在,”萧礼笑着与翻译碰了碰杯,倒不理会中岛今朝吾,一饮而尽,收敛了笑意,“难为你了,如此了解邻国的历史。那自然知道,我中华历史多么源远流长,成祖立下静海寺,至今五百年。它能在这一个五百年,就能在下一个五千年。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历久弥新,自然日后,长盛久昌。”

  连翻译都忍不住心中叫一声好,高看一眼这位萧副参谋,翻译的时候声音都提高了三倍,引得另一桌人也瞧了过来。知道有人在看,萧礼不敢再吊儿郎当,背挺得笔直,坐得极为端正。他个子本来就高,如此一来,身形明朗,眉目疏阔,顿时醒目起来。

  中岛今朝吾哼了一声,嘴角冷笑,见萧礼并不愿意与他碰杯,也自顾自喝了杯酒,倒没有再找茬。

  翻译简直看向萧礼的眼光里都有星星了,连连搭讪。

  易安华假装饮酒,唇形不动,对萧礼附耳说道:“你小子有两把刷子啊,能说会道的,入外事行得了。”

  萧礼挑了挑眉,压低声音:“其实我生怕自个记错了,总想不起来静海寺是不是明成祖建的。”

  “咳……咳……”是翻译被呛到了。

  萧九龄听到窗口有石子敲击声,便探头出去看,见是萧礼站在下面。也亏她们住在二楼,他拿东西丢着玩,准头不错。

  她示意地摆了摆手,叫他不要闹。

  客厅里一片漆黑,徐姨已经睡下了,陈红房内透着一丝光。她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

  萧礼站在楼下,见她轻快地跑了下来,忽然就一把截住了她,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下巴枕着她发心。

  “怎、怎么了……”萧九龄翕动鼻子,旖旎的情绪就消散了,皱着眉推开他,“你不是去公干吗?还喝这么多?”眼珠子一转,揪着他军服领子,“你是不是又去喝花酒了,别忘了你保证过什么,你可是有劣迹的人。”

  萧礼看着她直笑:“晚上不用我管了,大家一起吃饭,就多喝了几杯。味道很重吗?我怎么不觉得。”说着就伸手揽她,还故意凑近她脸侧,让她闻。

  萧九龄一面笑,一面躲:“很晚了,你还不回去……别闹,待会把楼上的人都吵醒啦。”

  萧礼应了一声,又把她抱在怀里,叹了口气。

  “我心情不怎么好。”

  萧九龄不挣扎了,安安静静让他抱着,伸了伸手,就有些害羞地蜷缩回来,只不过片刻,就又伸出手去,用力环抱着他的腰。

  “所以就过来见你了。”似乎……是萧礼亲了一下她的发顶。

  落在发心的吻痒痒的,感觉并不真切,她茫茫然抬头看他:“你刚才是亲我了吗……”说完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马上埋进他胸口,不敢抬头。

  萧礼笑得整个胸腔都在震,然后摸了摸她的头发,捧着她的脸,俯低下来,亲了一下她的额头:“是这样吗?”

  还好很晚了,天色掩盖了她脸上升腾的火烧云。

  “你不累吗?”萧九龄偷笑了半天,转移话题。

  “累啊,所以来看看你。”

  萧九龄仰视着他:“为什么心情不好?”

  “因为接待的客人不太礼貌,我还不能揍他。”

  萧九龄想了一想,安慰他道:“不过就是客人,总会离开的。这毕竟是我们的地方。”

  “小九说得都对。”萧礼捏了捏她的脸,“要不你去辅修一个日文怎么样?那样别人说粗话的时候,我就听得懂了。”

  “什么嘛,就算听得懂,我去学了,也是我听得懂,你连英文都学不好,听得懂才怪。”萧九龄嘟嘟囔囔地抱怨。

  萧礼哈哈大笑:“你学会了不就等于我学会了。何况,我觉得跟你念英文情诗的时候,你明明很喜欢听的啊。”

  “我喜欢听,也不见你再给我念呀?”

  “Sothee.”萧礼挑了挑眉,“我当时就在想,我都跟了你一路了,你没发现我就算了,我都背下来了,你还没把这诗背下来,真是……”萧九龄盯着他,他转口就说道,“真是很可爱。”

  萧九龄撑不住笑了,鞋尖在地上踢了踢,哼了一声:“你这个人啊,说的话只能信一半。”

  “嗯,你只要相信你很可爱的那一半就行了。”

  萧九龄笑着抵在他胸口,侧了侧脸,就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相拥了一会。

  萧礼打破寂静:“我觉得不行,下个月我得写信回家。”

  “为什么?”萧九龄明显对萧家已经有了阴影。

  萧礼皱着眉:“要让大哥赶紧把你的名字从族谱上去掉,送回去广东,再让我把你娶回来,这么着,再加回到族谱上。”

  萧九龄微愣了一下,就咧开嘴笑了起来。似乎是有些不矜持,可是她就是忍不住笑意。

  “小九。”

  “嗯?”

  “已经是,就算所有人都反对,也想把你娶回家了。”萧礼缓缓说道,诚恳而低沉,“我想娶你。”

  片刻的沉默。

  萧九龄看了他一会,就答应了下来。

  “你娶我吧。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人,可是我只想嫁给你,不管发生什么都想嫁给你。”

  虽然萧礼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但是,他说的不是醉话。萧九龄也知道,他此时此刻对她说的,字字真言。

  “那你答应我了?”

  “我不是说过吗,只要你不反悔。你不反悔,我都会答应你的。”萧九龄笑眼弯弯。

  萧礼紧紧地抱着她,不敢让她看见自己笑得一脸傻气。

  民国十九年的五月,时局动荡,幕帘缓缓拉开。

  而就在这一栋再普通不过的灰色砖楼民宅下,萧九龄义无反顾地答应了萧礼的求婚。

  没有人能看得到以后,但总有人许下永不后悔。以后,是张牙舞抓地威吓,还是甜言蜜语地蛊惑,也都抵不过,他们能留住的此时此刻。

  他们安静相拥,默想的以后,是在一起度过流年,不管发生什么,谁来反驳,都不曾想过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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