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君不言悔 下

　　萧礼被关进了柴房，百无聊赖，加上身上伤痛，只能拿细柴火棍丢着玩。此时独处幽闭，他也忍不住好笑。军旅生涯五年，加上在保定念军校时期，他一直知道萧家背景淡薄，为了升迁，刻苦守纪，跟军校那帮军阀世家出身而成绩好，却热衷于违纪胡来的公子哥儿们比起来，他是很少见的品学兼优之人——从未有这样禁闭受罚的时候。

　　有人敲了敲窗户，萧礼打开，是奶娘牵着萧寿安。

　　他的个子刚好比窗沿高一头，眨了眨眼，好奇地打量着柴房，一个激灵：“三叔，我看我以后还是好好吃饭，不能被关到这地方。”

　　“人小鬼大。”萧礼敲了一下他的头。

　　萧寿安哼了一声，冲他吐吐舌头，又推了一把奶娘，奶娘便将手里的东西交给萧礼，是一瓶云南白药。

　　萧礼抚摸着小白瓶，心下翻腾，一时不知说什么。伤口那点痛感，抵不过心里几番难受。

　　“娘让我给你的。”萧寿安低声道，“三叔叔，你挨我爸的打了吗？可疼了，我爸以前爱拿手杖抽我。不过，你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还要挨打啊？因为你不爱吃饭吗？”

　　萧礼摸了摸他的头：“替我谢谢你娘。九龄怎么样了，在哭吗？”

　　“嗯……我欺负她，她也不说话，就在我娘那里哭……”似乎意识到说漏嘴了，萧寿安吓得赶紧捂住嘴巴，瞪大了眼。

　　萧礼皮笑肉不笑，摸他头的动作放缓，变得更有威慑性：“你以后不要欺负小九，知道吗？”

　　萧寿安打了个寒颤：“知道了，知道了。”

　　顿了顿，萧寿安又大着胆子问他：“三叔，是不是你想要把粤妹伢给娶了，我爹我娘才跟你生气的吗？她以前想法子做了我姐姐，怎么她现在又改主意，要做我的小婶子了？”

　　萧礼冷冷地扫了一眼奶娘，奶娘没想到嚼的舌根这么快被小主子暴露了，吓得脸色都变了，局促得不敢看三爷。萧礼淡淡道：“不管你哪里听来的混账话，这事你都不要议论，知道吗？谁在你面前乱嚼舌根，你就得学着自己治她。寿安是大人了，要有分辨能力，不能让人随便给拿捏了。”

　　奶娘这下头都不敢抬了，萧寿安看看奶娘，又看了看三叔，这才懵懵懂懂，用力点了一下头。

　　萧礼摊手看了看云南白药的瓶子，叹了口气：“你爹你娘是担心三叔，为了三叔不争气，才生气了。可他们虽然生我的气，都气得不想看见我了，还是不忍心，要你来给我送药。三叔真的念他们的好，你替我转告他们，说三叔对不起他们，好不好？”

　　“好。”萧寿安乖乖应承，“三叔，你知错要改，才是好孩子呢。”

　　“如果三叔不觉得自己错呢？三叔会道歉，但是不能认错，如果认错了，这件事就不成了，你九龄姐姐会一直哭的……我不想让她哭。”

　　萧寿安学着小大人的样子，叹了口气：“是啊，她哭起来可真惨。”

　　萧礼心揪了一下，拍了拍萧寿安肩膀：“寿安，你去帮三叔告诉九龄，三叔不疼，让她不哭了好吗？”

　　萧寿安的大眼睛眨巴眨巴两下，咬着手指道：“三叔……你是让我去做希腊神话里的丘比特吗？”

　　萧礼忍不住笑了，伸手捏他的脸：“是罗马的，好吗？”

　　明明是坐在脚踏上哭得抽抽嗒嗒的人，在萧寿安贴耳说了什么之后，哭成了一个泪人。

　　胡氏坐在床沿，对萧寿安招招手：“三叔让你对她说了什么？”

　　立誓绝不出卖三叔的小家伙，眼睛睁得滚圆：“哇，娘你怎么会知道是三叔有话跟她说啊？”

　　胡氏叹口气：“你就说他说了什么吧？”

　　萧寿安顽强地摇了摇头，双手背到身后。

　　“说了娘就给你吃朱古力？三叔从南京带回来的朱古力呢。”胡氏笑得很有深意，开始诱惑他。

　　萧寿安遇到了人性中最大的挣扎，不过还好他胜出了，眼神明明白白就是留恋，摇头幅度扩大了很多：“不说！不说！”

　　胡氏忍不住笑了，把他抱在怀里逗了一回，让奶娘领走他。

　　萧九龄低泣慢慢停了下来。

　　胡氏这才开口，眼神却停在远处灯罩笼住的烛火上：“九龄，如果这件事被族里知道了，族长要拿宗法审你，将你浸猪笼，亦不为过。彼时你觉得，三弟会怎样呢？带你离开，两个人都成了萧家的罪人？”

　　眼前闪过旧日回忆，胡氏闭上了眼睛。

　　十年前的胡思存也闭上了眼睛，锁在笼子中，穿着黑色的袄裙，披头散发，浸入水中。冷水没入鼻腔的感觉，比想像中更为痛苦，她原本想要冷静地接受这样的命运，也不要丈夫停妻再娶，也不要丈夫和自己之间隔一个人。但是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她开始挣扎，手指在竹笼上不断扣挖，痛苦得痉挛，想要尖叫，求助于丈夫，一个“仁”字在水中冒出一串气泡，更多的水却呛入喉管，她脚不断踢着竹笼的底。

　　“他不会丢下我的。”

　　睁开眼，面前十五岁的少女，虽然被她说的宗族法度震慑，眼里又惧怕又恐慌，却还是很肯定地说着。

　　“他不会吗？他是萧家的人。你不了解三弟，从前家里不肯让他去念军校，他非要去，却也不敢如何忤逆，还是要他大哥同意了。他去了以后，在保定三年，从不惹事生非，他循规蹈矩，亦很刻苦，是军校生中佼佼者，不过是要为了见到萧家那一大帮子亲戚时，听他们夸萧家出的，都是优秀的军人。”胡氏笑了笑，“他们可能会为了你，不认可长辈，但是终归不会带你离开萧家的。你的名字可以革除，你不在意，他们却不能不在意死后哀荣，必要在那一本正经的祠堂上有自己的牌位才算完了呢。”

　　胡氏笑意冷了下来，渐渐，嘴角唯一的弧度也消失了。

　　从前的胡思存穿着正夫人的衣饰，坐在堂上，身上明明是干燥的新衣裳，她却觉得整颗心都被浸泡在冷水里。就这样，面无表情接过了新人奉茶，丈夫的眼神似乎从来没看向她，也似乎从来没离开她。他低声说着：“思存，就这样吧，她在不在，亦不会有什么分别，你是我唯一的妻子。”

　　看看，那时她是怎样的。她笑得很得体，就像现在这个正房夫人一样。

　　胡氏低声道：“年后，我会让你父亲去我娘家提亲。我娘家的幺堂妹琼玖，与三弟辈分相合，八字相衬，会是好事。”

　　萧九龄猛地抬起头：“他不会愿意的。”

　　“你也一样，我已让夫君写信回广东，叫黄家人替你相看，可有适龄之人能与你相配。”胡氏断然道，“我会替你相看过对方，终不能委屈了你，还是要问过你的意思，你首肯了，再将你嫁出去。”

　　话尽于此。

　　萧九龄忽然站了起来，对她行了个礼，抬脚就往外走。外面丫头想要拦着，萧九龄回头与胡氏对视片刻，胡氏摆了摆手。

　　她几乎是夺门而出，一把就推开了丫头的手。一直冲到柴房前，萧礼并没有关上窗户。他坐在地上，从大开的窗扉间见到她煞白的脸，迅速站了起来，三步并两步跑到窗前，两个人就这么隔窗对望彼此。

　　“或许，你会带我走吗？”萧九龄急切地问。

　　萧礼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萧九龄咬了咬下唇：“如果萧家不肯认你，要将你与我一起从族谱上除名，这样你也能忍受吗？如果到了那个地步，你会带我走吗？”

　　她再问了一次。

　　萧礼手指在窗棂在收紧，又松开，再次扣紧，手指用力得几乎要陷入木窗框之中。他低下头，望着扶在窗沿上，萧九龄的手，右手手背已被包扎过，无名指被包得像个火柴棍。他忽然就心软了，那时候他是全心全意护着她，她又何尝不是。如果不是拿右手抱着他，那一下就砸在他头上了。

　　“你希望我带你走吗？你不想留在萧家？”萧礼问她。

　　萧九龄点点头，又很快地摇了摇头。

　　“你现在后悔吗？”萧九龄问他，“我以前就怕你后悔，现在……如果你后悔了，你可以告诉我。”

　　“没有。”这一次萧礼回答得飞快。

　　萧九龄笑了：“我想告诉你，我永远都不会后悔的。我跟你说过，我娘就是与父亲私奔。我……我不觉得他们无耻，只觉得他们情深意重。”

　　萧礼点了点头，手轻轻抚上她的侧脸：“我很想让大哥大嫂原谅我们，认同我们。但如果不行，如果真的不行，到了那时候，我就会带你走。到了那时候，我们，两个人，就在南京过日子。以后不靠家里，我也可以让你念得起书，也可以让你过得很好。我会一辈子都护着你。”

　　萧九龄泪盈于睫，吸了吸鼻子，才重重地点了点头。

　　“所以……让你答应求婚，原来是这么容易的事吗？”萧礼微微弯下腰，与她平视，眼里都是笑意。

　　萧九龄看着他的眼睛，笑了起来：“是求婚吗？”

　　“怎么，害怕了，这就后悔了？”

　　“如果，是你的求婚，那就不后悔了吧。”萧九龄轻声说道，“我永远都不后悔，你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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