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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沙场横死


  

  萧九龄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一会萧礼,像是憎恨地目送旧情,渐化为逆反地看着亲人,眼神冷漠之极,看得他如堕冰窖。

  然后她轻轻启口。

  “那谢谢三叔。”

  “以后……”

  “还请你不必在意我的事情。”

  气氛僵冷,南京似要变天,隐隐一场六月雪。

  童稚音弱弱地打破沉寂:“大哥哥、小姐姐,你们两个是在与君长诀吗?”罗小蚁还十分深沉,摆出罗丹沉思者的造型,“第一次看到大人的世界,太复杂了,刚才大哥哥还说你是他的侄女呢。”

  萧九龄眼皮一跳,萧礼已经猛敲了罗小蚁一个头皮,罗小蚁“啊呜”一声,抱着头扁着嘴,抽动鼻翼:“你打人!你打人!所以她不要你!”

  在下一个暴击到来之前,罗小蚁已经一把抢过萧礼手里的包袱,转身就跑,灵活得狐狸一家老小都得转行。

  萧礼蹲得腿麻,自己站不起来,庆幸罗小蚁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僵局,让他能够笑嘻嘻地伸手去拉萧九龄的:“扶我一把?”

  萧九龄上下打量他,然后目光凝在他拉自己的蹄子上,冷笑两声:“我怎么一直以为是你觉得我与你不合常理,就丢下我了,好像连小孩都觉得我比你优秀多了,不是这么回事,是我不要你了。”

  萧礼为难地纠正她:“我比较赞同你之前的看法,而且罗小蚁好像不是你比我强的意思吧?”

  萧九龄面无表情,甩手就走。

  萧礼只能靠自己龇牙咧嘴地站了起来,感觉拼了半条命,还得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追她。

  “小九,我……”

  萧九龄捂住耳朵,一味闷头直走,为了挡住他的声音,开始大声背诵自己译不好的莎翁诗:“Itoa'shof'sas……”

  萧礼一个箭步,挡在她身前,把她的手拿下来,扣在掌中:“'seal.”

  想要在几步远护送她回家,她沿途记诵这首诗,背了一路,他就一路贯耳。投入的人时常迟钝,就连他的靠近都未知觉,影子拉长再缩短、重叠又分开,像不可告人的嬉戏。她还没能反复烙印诗句,他就已经难以忘记。

  萧九龄低头看自己的手被他关住,声音也低了下去:“什么意思?”

  萧礼顿了顿,才说道:“万物皆有凋零,唯尔一夏长青。”

  萧九龄嘲讽地笑了笑:“你回答我译文作什么?你明明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意思,我问的,是你的意思。”

  “你叫我不要在意你的事情,我很难受。”萧礼沉吟片刻,还是如实陈述,“如果真的要就此‘与君长诀’,我确实做不到。”

  “是啊,你都看不得我一个人走夜路呢,还要特意来跟着我。你能忍什么?”萧九龄笑得更加讽刺,“所以你待如何?你要忍着三叔的身份与我亲近,或者萧上尉……忍与我乱伦?”

  她言语太刺耳,萧礼松开了她的手,沉默。他伸手摸着腰间的枪套,是这几日习惯的小动作,她只看了一眼,就侧过脸再不言语。

  良久,萧九龄才轻声道:“我不怕。”

  ——“家母是大家闺秀,生父却是贩夫走卒。家母离家,奔与父亲厮守。我上的是洋人学堂,学的是新式规矩。所以,不识女戒,也不觉私定可耻,只知父母情意深长。”

  以前说这话的少女,与眼前这一个慢慢重叠。

  萧九龄正视着他:“我不怕的。违背伦常、世所不容,都不可怕。”

  “我是怕你不愿,怕你不敢。”

  他没有回答,萧九龄也没有要等他开口,她甚至是有些畏惧他的答案,步履镇定地离开,除了与他擦肩而过的片刻,她有点像落荒而逃,其余时刻,她身影坚韧,比他还像会上战场的军人。

  民国十八年的陕北饥馑,从起初得到救助,到后来冯玉祥与□□宣战之后,蒋君以为救助西北等于援冯,江沪富饶地带也放弃了资助行为,转为地下。陕西已成为扛饿者活的九死之地。

  学生团体为此组织了几回抗议,次次都很快被镇压下来。

  萧九龄在彼时加入了在校学生组织会。舒云岫是当时的副会长之一,竟也没有苛求,就让她入会了。

  学生血太热,恨不能满街抛头颅,好证明青春正气,她又喜欢参与□□,为此萧礼没少请首都公安局的人吃饭,以期网开一面。

  邵春燕由王崇托关系,找了一份在珠江路小学教书的工作,六月起也是拿薪水的人了。原本在徐姨家里,只有她一个吃白饭的,现在有钱腰板都直了,探寻起萧九龄和萧礼的关系起来,分外有底气。

  萧九龄在家整理学生会“反中华内战、援西北灾民”的旗帜,邵春燕坐在窗台旁和陈红一起分享王崇买来的糕点。

  “你进了号子,他就得去捞你。你说,你是争一时意气呢,还是想要他多来关心关心你啊?”

  陈红插嘴道:“我觉得她就是不进这进那,他也很关心她啊。”

  邵春燕就会猛点头。

  萧九龄有些无奈,一本正经道:“其实我觉得,他也不喜内战,所以我去□□,他帮我善后,是出于大国民正义之心。”

  “你说这年头,私心也分正义奸邪了。”邵春燕感慨道,就被萧九龄丢过来的旗帜正中面部。

  七月流火,局势越发不明,东北方面,张学良和苏联打了起来。粮食紧张的也不止中国西北,苏俄内部也是一样,虽然擦枪走火,却连《中央日报》上都刊出《苏俄有不能战者四》,认定张学良能震慑住老毛子。

  萧礼望着昨日《中央日报》上的大字标题,手边却是今晚发来的电报,苏军大举进攻,奉军节节败退。

  胖胡和陈老三从东北陆续有发电回来报平安,只是两个人都不认字,要么就是鬼画符,要么就是托人代笔。两人的消息,随着苏联调整部署完毕而断。苏联在满洲里-扎赉诺尔方面集结了八千余步骑兵、八十八门火炮、三十二架飞机与九辆坦克来配合外蒙的上万骑兵,战火一触即发。

  萧礼揉碎了昨日国军空有自信的《中央日报》,丢在一旁。他迅速走到楼下办公室,吩咐通讯兵:“有闲时,麻烦替我发一封电报去沈阳,我想知道陈老……陈斌和胡广的下落,问了生死就行。”

  通讯兵应了,萧礼折回办公室,有些茫然。陈老三与胖胡生死不明,他却安然坐在办公室里,也不知道哪一种,才是更悲惨的军旅命运。

  直到11月20日,才有电报发回。

  张学良一直期待首都方面的援兵,然而除了最初作为礼物,被派遣过来的那些士兵之外,再无助力抵达。

  真正的惨败始于11月17日,苏军骑兵迂回满洲里后方交通线上的扎赉诺尔,后占领了满洲里和海拉尔,奉军损失惨重,八千俘虏,近两千奉军阵前溃逃,奉军第17旅和第15旅一夕之间不复存在,而被当作礼物的那些士兵,所有南京过去的援军,就编入了这两支队伍。

  南京冬雨。偏郊铺着青石板的路面湿泞,被过路人踏至石板分崩,落叶树覆盖了周遭泥面,被行人践成碎片。沉闷的雨雾中,满是肃杀冷清。

  萧礼穿着藏青袍褂上门,手中的礼盒全数用油纸果覆,随后就被胖胡的老婆孩子用扫帚打了出来,礼盒全部全部丢到外面。他捡起来,拿手绢擦掉上面的脏污,又摆在门槛之外、茅檐之下。

  胖胡的老婆哭着说:“你们这些人也是刽子手!他为什么去了东北就不回来了?就不回来了?”

  因为胖胡不知能否回来,人没有回来,留下的孩子却要长大,所以她忍辱负重,收下了萧礼带过来的抚恤金。其实胖胡和陈老三下落不明,未知是流亡还是就义,军部并没有批下这笔款子。他预支了三个月的工资,给陈老三家里寄去,又亲自交到胖胡家里。

  新的室友很快入住,是王崇请调上来,在结婚之前暂住。

  聊得多了,预支了三个月的工资,萧礼自然也得开口跟王崇借钱,他便问及先前室友的事情。

  “其实与陈老三、胖胡也并没什么深交,结义也算是随口一说。可是同袍故去,真他妈的像痛失手足。我能为他们尽的力,太他妈单薄了。”萧礼叹了口气,拍了拍王崇的肩,如是说道,“你不知道,胖胡他家人的难过……若是有了家累,军人是可以大展拳脚,可是妻儿却是彻底受困。我们说走就走,女人孩子,要替男人处理后续。”

  “哥几个说走就走,老婆孩子,要替男人擦屁股。”胖胡这么说着,就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

  陈老三拿铁丝剔牙齿。胖胡毕竟是在家庭生活里历练过的,看不过眼:“陈三,你拿那玩意儿捅枪眼,还抠牙,不嫌恶心啊?”

  陈老三斜睨着他:“来辽东没多久,这一口大碴子学得不错啊。干蛋,你瞅你那脸,比我的牙还脏。”

  远远能看见一个骑兵冲了回来,他马上颠簸,能看清人形时,他整个从马背上滚了下来。马势不减,依然闷头直冲。这边阵地马上有俩人骑马出去接应,一个扯住马缰。坐骑显然是被抽打到筋挛,一时发疯,驯马之人在马上与它较量了半天。另一人走到近前,飞快地收势下马,与地上匍匐那报信者说了什么,将他扛上马背,牵着马飞跑回来。

  “老毛子打过来了!老毛子打过来了!”

  其实也不必再要他来通报,地平线上隐隐浮现一层兵浪,相隔甚远,看起来平静异常,悄无声息,苏军大队背后,一轮夕阳坠堕,红焰嗜血。远看像是吞噬一切的疯狂蚁群,却是有条不紊地步步逼近煤矿驻地。等到能看出形迹,当前是掠阵的骑兵,马蹄践踏东北阔地,声势浩大,誓要这东三省的驻军,与十一月的辽广平原一般,寸草不生。

  “□□妈逼的。”陈老三喃喃自语,手一软,握着铁丝垂落腿侧。过了片刻,他一个激灵,拿铁丝拼命戳着枪口,疏通枪灰。

  死守整夜,昨日起没有一辆运煤的火车发出,可知扎赉诺尔车站已被苏军占领。是夜凌晨,查罕敖拉广信公司煤矿被付之一炬。苏军对这一带的煤矿最有兴趣,将扎赉诺尔煤矿捣毁之后,意味着这一带的经济脉全线失守。

  苏军大捷亢奋,一路激进,此时正是战胜之师。

  他们这些在满洲里车站南山头守备的兵,虽有预感,总是心怀期待,盼俄罗斯人不要一路打将过来。此时既成泡影,不得不亢奋起来,人人摒弃了生存的念头——若是畏畏缩缩,不肯血战到底,只怕全部都会交代在这里。

  梁忠甲旅长亲自披挂上阵:“弟兄们!不要慌乱!稳住,站好自己的地方,端平自己的枪,射中自己的目标胸膛!”说话间抬手一枪,爆了一个苏军骑兵的马头,连带着两匹头兵坠地。话音刚落,群情一时激荡,齐声叫好。

  胖胡体壮,投掷力悍,站在阵地一块前凸的大山岩上,抛扔手榴。他中气十足,亦担鼓手之责,呐喊助威,咆哮凶悍异常:“兄弟们!守住司令部!守住司令部!妈了个巴子的!干他们!”

  “干!”众兵狂喊。

  陈老三架起手中的机枪,蓦地“啊”一声大喊,子弹连发,竟是一时阻住了自己这一弯苏联前锋的进击趋势。

  梁忠甲旅长哈哈大笑:“陈三儿!活着打退了老毛子,老子在少帅面前,给你记上一功!”手中猛然发枪,又狠干掉一个苏联兵。

  “妈的!老子不要什么功勋,都他妈拿命换的,”陈老三啐了一口,吐出嘴巴里的枪灰,手上不歇,换了一排子弹,“老子要回胡老胖南京喝花酒!南京的姑娘比你东北的和软多了,老子要看老子的芳云!”

  胖胡没有回答,陈老三也不敢分神去看他,全然不知,这厮抡圆了胳膊,胳膊生疼亦不自知,口中“啊啊”连声怒喊,面孔充血,眼睛烧红。他的耳朵已经被机枪、炮弹的巨响充斥,浑然听不见任何别的声音,只有这浴血战场之上,发枪声与倒地声,能开枪的就扛着、活着,滚落于地的就此淹埋。

  苏军觉得不妙,出动了飞机。

  头顶狂轰滥炸,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的兄弟就被炸飞。陈老三猛然发枪,旁边正中一颗投弹。泥石飞溅,他整个人飞摔出去,只记得奋力大喊一句:“胡老胖!告诉萧儿,给我兄弟寄钱!”他模模糊糊,看到与自己一起被炸飞出去的,还有旁边一个十六岁毛头小子的双腿,那孩子还未娶亲,老兵油子开荤腔,他还会脸红呢,这就没有双腿了,还能娶老婆吗?随后陈老三失去意识,手里还牢牢握着自己那挺机枪。

  胖胡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是感觉有泥土混着血喷在自己脸上,半张脸都被泥覆盖,皮肤被刮擦得生疼。他猛然回头,发现陈老三已经不见了:“老三!老三!老三!妈了个巴子的!”苏军已在撤退,给自己空军提供了轰炸场地。胖胡盛怒之下,抡圆了胳膊,丢出两枚手榴,竟远超出自己能力,炸到了扫射莫及的苏军。苏军被激怒,竟想要进攻过来,胖胡哈哈大笑,又甩了一枚喂给他们。动作之后,他才觉得手指生疼,低着头,一时茫然,竟不知道是何时飞来横祸,弹片竟将他整节食指削去。

  胖胡有些悲哀地笑了两声,喉部震动,他却听不见自己的笑声。胖胡抓起一把弹灰,猛地捂住自己流血的指头,痛得低吼了一声。

  他们挺了一天一夜,南山头几乎没有官兵了。苏军紧逼,他们几无炮弹,只能拿着白刃去与扛枪的苏军硬碰硬。

  梁忠甲想要突围,却被苏军炮火压制。他与全军将士,都数日夜未曾合眼。孤军最怕的事情他们都碰上了——没有援军、没有弹药。

  他们也只能走向孤军的终点,奋战至弹尽防破。

  已是败军,梁忠甲召集了仅有的一批活人,问他们是否要降。让梁忠甲这样的人,顶忠甲之名,却不能成为辽东甲防,他实是痛苦之至。

  胖胡低声道:“梁老大,我原本不是你们东北军,我其实……我想回南京,看老婆,看孩子。不过,只要你一句话,”他声音提高,“我胡老胖,与你生死不论便是了!”

  梁忠甲闻言沉默片刻,终于道:“日本人来调节了,我去与苏联说和。”神情颓然之至。

  谁知苏联进入满洲里之后,肆意烧杀,尤其不肯放过商号。梁忠甲在日本领事面前愤然道:“但有梁某在,决不可安然使赤俄杀我商民!”随后拿出携带的手榴弹,想与众人同归于尽。

  日本领事吓坏了,跳起来抱住他,死死地摁住了□□。

  苏军主力入城,梁忠甲与残余部队精力虚脱,负隅顽抗。

  指挥官李达夫想带梁忠甲走,梁忠甲愤怒不已:“我不是战败!也不是投降!我宁愿作边疆鬼,也不作阶下囚!”

  李达夫执意道:“满洲里乱了!司令,为了司令的安全,请你务必离开此地,等双方政府交涉有结果,司令再回来做司令!”硬是把梁忠甲带走了,同时也带走了一批亲信,包车去往苏联,成了苏军此役胜战的俘虏。

  胖胡与剩下南京过来的人手、东北残病,就此沦落于满洲里,成为了苏军铁蹄之下的屠宰品。

  至此,东北军与苏联方面武装冲突结束。

  陈老三家没有复信。萧礼只好带着王崇,再次去看望胖胡的家人。他们已经平静了一些,问萧礼胖胡是否有遗言留下。

  萧礼沉默片刻,终于诌了一道:“他想回家,想回你们身边。”

  胡夫人失声痛哭,长子眼圈泛红,而小儿子、小女儿却还在一旁玩木玩具,懵懂未知丧亲之痛。

  从胡家出来,萧礼心里不好受,点了根烟。

  “给我一根。”王崇轻声道。

  萧礼递给了他一根,戏谑道:“你知道上司抽的烟,多少钱一包吗,就知道伸手要……当还你钱了啊。”

  听到这句话,王崇又把烟默默递回去给他。

  萧礼被他气笑了:“得了得了,你的钱我会还你,一分也不少。”

  “对不起啊,副参谋,”王崇有些不好意思,“我快结婚了,得省着点。”

  “那……恭喜你了。”

  王崇摇摇头,叹了口气,还是把烟还给他:“燕子讨厌烟味。”

  萧礼怔了怔,也灭了手里的烟:“好像姑娘都不太欢喜。记得请我喝一杯喜酒啊……免了礼金吧,不然我还得跟你借。”他自己也说得笑起来。

  王崇闷闷不乐:“看了他们……”他回头看一眼胡家门庭,“我也不知道燕子跟了我是好是坏。”

  “祸福天定,缘分难得。”萧礼念着连自己也说服不了的话,回头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跟了军人的,就似被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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