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情之所起
距冶山道院一条街,是一片巷区,住民将被单衣裳晒满栏杆,除了雨天,走进巷子都望不见蓝空,衣袂蔽日。
邵春燕坐在窗台旁嗑瓜子,时不时掀起帘子看一眼。
“诶,还没走。”
“常服很英俊啊。”
“真执着,一直等你。”
萧九龄气恨地丢下国文课本:“你好吵!”
“我觉得不是我吵,”邵春燕唇角还粘着瓜子皮呢,嘴皮子也不闲着,笑得很贼,“是他吵。”手指了指窗外。
萧九龄又好气又好笑,瞪了她一眼,直接起身下楼。邵春燕还在她背后喊:“这不就对了嘛。”
萧礼难得礼拜日当休,竟在春日艳阳下,戴着太阳眼镜,抱臂对主妇们洗晒的衣裳发呆,偏莺莺小姐不肯下西楼。
楼道口出现窈窕人影的时候,萧礼差点以为看错眼,推下太阳眼镜觑了眼,又把太阳镜扶上梁山,走近良家少女:“还以为你不会下来。”
“你来干什么?”
“休息日怎么都会过去的,上次没看成戏,我说请你看午场,想你也不乐意,不如就来看看你,比戏好看。”
“萧上尉,你一向这么油嘴滑舌吗?”
萧礼摘下太阳镜,拿镜腿点点她:“那倒不是。”
“民国军人骚扰备考学生,不入刑吗?”
“看来主动下楼的不是本人?”
萧九龄被他呛住,气得踢了踢脚边石子:“好,是我自己下来找你,可是谁让你一直站在我们楼下。”
“所以如果我一直站着,你就一定会下楼,是吗?”
萧九龄张了张嘴,只好说:“我要回去看书了。”转头就走。
萧礼拖住了她的手,萧九龄回身低头,看到他往她腕上套了一枚金镯,怔了一下,萧礼松松地托着她手腕,赏玩的不知是那枚镯子,还是皓腕凝霜雪:“月初发了薪水,给家里寄了,剩下的,想着给你买个玉镯……想着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可又想着元景皓的宁为玉碎,想着就算山河破碎,我也想保全你。再想着金质软而不易折……”
“总之就是想着你,就买下来了。”
萧九龄看着那只镯子,觉得自己这只手是抽不回来了,她似乎……也不想就此袖手。
“你笑了。”萧礼好心提醒她,即刻被她一瞪,眉心发痒,他拿镜脚划了划眉心解痒,“我的意思是,我拿点工资就想给你买礼物,这点心思很可笑么?你笑我作什么?”
萧九龄又瞪了他一眼:“我笑你了吗?”
“那我不能让你笑吗?”
萧九龄咬咬下唇:“有你哭的那天。”
“只要你不哭就好。”
萧九龄情不自禁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其实心软得一塌糊涂,还在负隅顽抗地嘴硬:“卫戍司令部的军官,是不是对着姑娘就能信口雌黄?”
“那你想听真心的吗?”
萧九龄看着自己的鞋尖:“那——说说看?”
“那——”萧礼故意学她拖长了尾音,果然如他所愿,她飞快抬起头瞪他一眼,“就不说《西厢记》了,说杜丽娘。萧某对绮诗小姐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之至也。”
“萧副参谋才子佳人的话本可真读了不少,还说大字不识一个?我看你就是到处留情,爱拼拼凑凑写七……”萧九龄险些咬到舌头,才把“情”字吞了回去,“……信!”
萧礼见她气急败坏的样子,觉得可爱,撑不住笑了。
看他还笑,萧九龄更是来气:“你笑什么?觉得我可笑吗?”
“因为是你,你能让我笑。”萧礼注视着她。
萧九龄顿时卡壳,避开他目光,才能继续说话:“……可因为是你,我一点也不想笑。”
“我回去想的都是你。想来想去,你不是介意我参军,对我态度是从知道我军职开始变了。你不喜军部之人?”萧礼笑了笑,“你觉得参谋,不能上阵杀敌,太过窝囊?”
“征伐多死伤,你最好是不去前线。”萧九龄低声道,“对你的亲近之意,是觉得你像我叔叔,我在南京失了亲人联系,对你生了好意,是我唐突。我并不欢喜你。但,还是愿你平安,免于兵祸。”
萧礼忍不住冷笑:“真不敢当,我大哥收养的侄女还在襁褓之中,想来你叔叔也没有我这么年轻有为吧?”
萧九龄被他说得想笑,笑意未生就黯然垂首。
萧礼沉默片刻,复戴回太阳眼镜:“好,不打扰黄小姐休息。”
“再会。”
“如果你不欢喜我,却还说再会,我可就伤心了。”萧礼隔着太阳镜看她,肆无忌惮,“我是真心欢喜你。黄小姐应当绝情一点,说再不见了。”
“不过是见色起意,很快萧上尉便会当作过眼云烟了。”
“萧某过眼佳丽无数,只觉得黄小姐难忘。”
“不过三两面,谈何难忘。”萧九龄苦笑,“就此别过,祝君顺遂。”她转身离去,萧礼目送她拾级而上。
邵春燕嗑了两油纸包的瓜子,大开窗帘,翘着二郎腿,对表姐陈红发表言谈:“这比金陵戏坊的还要好看。哎,我以前怎么没发现,绮诗长得这么好看,要是跟这个萧副参谋去拍个电影片,肯定好多人看。”
陈红也想嗑瓜子,刚抓取一颗,邵春燕一掌拍开她手,瓜子都掉在桌上了。邵春燕极其护食:“王崇给我买的。”又小心翼翼从中匀了一小把,“喏,这些给你,不能更多了,你也让你未婚夫给你买啊。”
陈红撇撇嘴,懒得理她,推了推眼镜,一看窗外:“诶,小花旦呢?”
卧室门被人推开,萧九龄游魂一样走进来,看到凳子被邵春燕占了,又游魂一样飘到床边坐下,靠着床柱发怔。
陈红伸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萧九龄眼睛一红:“他肯定走了。”
邵春燕视力好,瞟了眼窗外:“没呢,还在那守着。”
萧九龄眨眨眼,眼泪都没了:“真的?”人已经速移到窗边,果然萧礼还站在原地,就保持着目送她离去时那个姿势,望着楼道一动不动。
“乖乖,刚才说再会的是你吗,黄小姐?”
萧九龄哼了一声,仗着身量高挑,居高临下地看着邵春燕:“淑女道别后,总希望君子还能好逑半辈子的。”
陈红恍然大悟:“虚荣。”
“自古女子,谁不希望有个生得这样好皮囊的人,为伊消得人憔悴?”
邵春燕一边说,一边练习抛空瓜子、以嘴接食的运动,结果被掉了一地瓜子,萧九龄闷闷不乐地拿一旁的扫帚清理,还嘴硬:“这皮囊算好?”
“常服都这样英俊,军装一定……嘶。”陈红咬着手指望天。
“英俊吗?拿玄色布袍配月白棉褂,有什么可看的?”
陈红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黄小姐,你看得比我仔细多了。”
“那、那是因为他正对着我啊!”萧九龄郁闷地把扫帚往地上一杵,手肘横亘在于上,侧脸枕靠着手臂。
“我看你就是不怎么喜欢他,要是王崇,我就舍不得让他在下面站着,多热啊。”邵春燕往嘴里成功投喂了第一颗瓜子。
“得了吧,四月初春,你是多怕热。”陈红忍不住道。
“这你就不懂了吧,历史上美人都是怕热的,比如杨玉环。”邵春燕冲她和萧九龄抛了个媚眼。
国文老师陈红为难地纠正她:“杨玉环那是丰满得发汗,环肥燕瘦,环者,肥也。你看你叫燕子,瘦猴似的,你又知什么是热了?”还拉萧九龄参战,“绮诗,你觉得这么没常识的,武汉大学都被拉低了水准。”
邵春燕反唇相讥:“还在女中为人师表呢,议论起女生,就是‘瘦猴’、‘环肥’之类,直贬身材,罔顾唐群英之教诲。”
萧九龄是独生女,最爱看这对表姐妹拌嘴。
陈红为之气结,干脆又抓了一把瓜子,邵春燕尖叫一声“我的崇哥”,便作势要去掐她,陈红边笑边躲:“原来王崇是瓜子啊。”
邵春燕维护未婚夫:“你才是瓜子!”
王崇可是邵春燕的说不得,话音刚落,她整个人大鹏展翅,扑将过去。陈红一声惨叫,腿肚发软,个子太高,立时被自己绊倒,整个人被邵春燕压倒在床上上下其手——呵痒痒。
邵春燕玩性大发,还顺便把另一个高个子也拖下水,挠起萧九龄来。萧九龄一面躲,一面反击。
三人混战成一团,邵春燕还大喊:“北伐啦!跟桂系打仗啦!李白打过来啦!老蒋也要奋起啦——”
房门又被推开,徐姨笑着冲身后的人道:“萧副参谋,我们王崇的未婚妻就在里头呢,估计和小姐妹——”
眼前出现三名不明身份女子,叠着罗汉还不服输、互相出招,大笑掀翻屋顶,却在看到来人时戛然而止。三人衣衫不整、头发不梳、脂粉不施,比起《聊斋志异》中的女鬼也不输阵。
徐姨“砰”一声关上房门,差点撞上自家外甥女婿上司的鼻尖,看萧副参谋摸着鼻子暗笑,只好干笑道:“小姐妹估计在玩呢,王崇!还不进去看看燕子梳洗好了没有。”贴心的徐姨,故意咬重了“梳洗”二字。
里面传来齐声惨叫,徐姨的笑容更加没有说服力:“正是爱笑好时光……”
“没关系,徐姨,”萧礼笑意不明,“我觉得这样很好。”
梳好头发、正在抹口红的萧九龄,听见了“我觉得这样很好”,愤怒地一画,口红顿时擦出唇线,西洋镜里倒映的自己,简直是厉鬼。
萧九龄握拳空捶,愤怒地把口红拍在桌上,对旁边整理衣服的邵春燕做口型:“萧礼为什么会在这儿?”
邵春燕读懂了,眨了眨眼,谄媚地笑:“那个——王崇休息日都会过来,估计在楼下看见了上司,之后就——”
萧九龄无语凝噎。
一顿饭吃得魂不守舍。徐姨第一次见到这么年轻的高衔军官,自然眼珠子在自家女儿和萧礼之间来回逡巡,陈红午后是看完了萧礼和萧九龄主演的小剧场,此时被母亲目光弄得如坐针毡。王崇难得跟上司吃饭,使劲揣摩家常饭菜是不是不合他口味,未婚妻一如既往地贴心,夹菜给他,满碗都是他爱吃的,他却有点消化不良。
萧礼知道问题都在自己,每个菜都动了不少筷:“徐姨,您做菜有我娘的味道,特别像回家了。”
他一个益阳土生土长的人,怎么会爱吃南京菜。何况萧夫人一早过世,萧家又是益阳大户,素来厨娘做饭,正夫人和公子小姐还另开小厨房。萧九龄愤愤地想着,拿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饭,时不时瞪他一眼,这人脸皮太厚,毫无知觉,她又不好做得太明显,别提多憋屈了。
晚饭后,徐姨坚持要让自家女儿和王崇一起送萧礼下楼,说是年轻人之间,有话聊。
陈红不耐尴尬:“娘,我二十五岁了,哪来的年轻话聊?让绮诗送萧副参谋吧。”就自回房间了。
“哎,这孩子。”徐姨恨铁不成钢,迁怒萧九龄,“那就麻烦黄小姐,送萧副参谋下楼?”
萧九龄素日乖觉,徐姨指着自己皮笑肉不笑,她就也该自己回房,萧九龄这时候却失了聪慧:“那好。萧副参谋,我送送你?”
她说得咬牙切齿,他却是应得眉开眼笑:“有劳。”
王崇也很有眼力见,送他们下楼,就折身回家。
萧礼划火柴点了根烟,见她眉头微蹙,就直接在地上掐熄:“抱歉,军人总是烟不离手。”
“为什么要上楼吃饭?”
萧礼耸肩:“王崇太过热情。”
邵春燕正放王崇进门呢,悄声问:“谈着?”王崇还没答话,就打了个喷嚏。下午还说南京春热的未婚妻,马上愁眉:“南京春天真是太凉了。”
楼下,萧九龄正回嘴道:“你还怪上王崇,肯定是你打蛇随棍上。”
楼上刚要说话的王崇,又是一个喷嚏,制止了邵春燕:“不用拿衣服了,不冷,我也不知怎么了,许是有人议论。”
邵春燕就笑了:“我家崇哥这般优秀,自然议论不休。”
果然王崇又打了个喷嚏,两人对视,眨了眨眼,忍俊不禁。
“你去问王崇啊,真的是他非要我上楼吃饭。”萧礼作委屈状,“你一点烟味闻不得,我就忍着烟瘾,却连个好脸色也换不来。”
萧九龄冷笑:“那是因为你这人惯会打蛇随棍上,小人难缠。给你点阳光,我怕南京从此不落雨。”
萧礼一时无语,半晌才道:“早知道就不上去吃饭了。酒足饭饱,脸色比肚饿时还差一番。”
“我知会过你,招惹我,你会后悔。”
萧礼挑眉:“我认为不当说是‘招惹’,我是在追求你,黄小姐。”
“军人都这么直接吗?”
“擒贼擒王,碰巧没学会婉转。”看她气结,萧礼满意地笑了,“总说我会后悔,想来你不愿知会我因由。但那也是日后的事。入伍的时候,大哥也说我会后悔,却不谈为何。手刃敌军,血溅胸膛,战友尸冷,回葬故乡,也觉苦痛良多。重回当日,却还是会成为军人,或许骨子里是个军人,应征无悔。”
“军人天性服从,日后你后悔了……也不过是服从。”
“你说父亲在北伐中过世,或许是与蒋座作对?又或者……他是□□?即便如此,我也没什么好后悔的。蒋座现在是组织部长了,党国已是他的天下,但也不须顾虑。难道我萧礼还保护不了一个女人?”
“如果你家中不乐意呢?”
“萧某不愿为家庙格局所困。”
萧九龄哑然,半晌才道:“今日所言,你可会记得?”
“所言非虚,自然记得。”
萧九龄低声说起父母:“家母是大家闺秀,生父却是贩夫走卒。家母离家,奔与父亲厮守。我上的是洋人学堂,学的是新式规矩。所以,不识女戒,也不觉私定可耻,只知父母情意深长。”
“听黄小姐这话,似乎我可以再邀你去看《西厢记》。”
“其实我喜看《一捧雪》。”
“看来你心怀天下,要惩奸除恶。”
萧九龄斜睨他:“惩奸除恶?”
“你说我是奸恶之人?萧某专情重义,只怕差得远了。”萧礼抱拳拱手,愧不敢当。
“严嵩一生,结党护短,一妻一子。这么说来,你是得他真传了。”
萧礼难得被她哽住,一笑置之:“是我读书不精了。欠你一局,请你吃饭好不好?去扬子饭店吃晚餐。”
“军人都喜欢请女学生去那么贵的地方吗?”萧九龄背着手拷问他。
“是我喜欢请你去贵的地方。”
萧九龄不曾想他这么说,“啧”了一声,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偷笑,马上又高扬起头:“我可不是这么好哄的。本月中旬,中央大学要招考,我要好好备考。在那之前,不许你来招惹我。”
“我更愿意称之为追求。”被萧九龄一瞪,萧礼讨好地笑,“好好好。四月间不招惹你,下半辈子再好好追求你。”
萧九龄顿了一下,才道:“我想你很快也会知道……”
“什么?”
萧九龄抬头看他:“萧礼,那你日后不管知道了什么,都要像今时今日一样对我,不然我会永远怨恨你。”
“好。”
萧礼答应得极快,他此刻是真心觉得,不管日后有何种变故,他都不愿让她怨恨自己,他都想如眼下一样诚恳对她。
“我信你,你不要让我失望。”萧九龄轻声说。
而萧礼,如愿以偿,摸了摸她的鬓发,作为肯定答复。
回到军部宿舍,胖胡难得住在宿舍,萧礼打了招呼:“老胡。”
胖胡冲他笑了笑,叠起几层下巴:“小萧,回来了。桌上有你一封信,今天我顺手给你取了。”
“谢了,今天怎么不回家,让嫂子一个人呆着啊?”
胖胡是从老家安徽拖家带口过来的,孩子已经念中学了,自然从不在宿舍里住。此时被他一问,倒有点不好意思,抓抓头:“跟老婆吵架了。”
萧礼一笑,也不好多问。胖胡妻子,以悍勇闻名南京。所以胖胡是陆军一个团长,却脾气好恁地好,估计也是贤内助□□有方。
“听说南京要派人开拔去中原,估计要打仗。我是安徽来的,怕是要支援原籍。老婆不乐意,想让我转业。”胖胡有心诉苦,“你说我要跟你似的,做参谋文职,老婆能跟我生这闲气?”
萧礼眉头一皱,旋即若无其事:“我倒希望能阵前练兵,呆在司令部太也磨人——”他忽然想起某人低低说着“征伐多死伤,你最好是不去前线”的小媳妇样,忍不住笑了,“不过,有老婆的人,安逸总比动荡好些。”
“可不是这理嘛,兄弟!”胖胡唉声叹气。
萧礼拿起桌上的信,一看是家书,想到大哥催自己娶老婆,弹了弹信封,自语:“大哥,我找到她了,不牢您费心。”遂志得意满地将信丢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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