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等闲翻波
打扮好了的伴嫁姑娘,拖着新娘的纱裙,一步一步顺光走到走廊尽头,琵琶袖的及膝丝光白绸裙,白色长袜配着枣红中跟皮鞋,头发被盘了起来,上面叩着一只银蝴蝶,妆容细致,朱唇浓烈。
萧礼在窗台将烟碾灭。
“是标致啊。”
伴嫁姑娘恰在此时抬起头来,一对眉眼直直撞进另一双里,眉梢有傲,眼尾挑邪。是雪中送炭、釜底抽薪的那等标致。
虽然是个讨厌的人,但是俊朗青年就这么直勾勾盯着她,毫不掩饰地出言赞美,萧九龄这一瞪人,都成了美目流转,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右脚鞋尖向后捺上一步,在地上点啊点啊。
旖旎气氛正好,付安槐却一面掐了烟,一面更加大声地重复着“是标致啊”,瞬间情愁消散。付安槐摸了摸新嫁娘的头纱,笑得嘴快咧到耳根:“我们甘棠生得可真好。”
萧礼斜言看他,却撑不住笑了,见老友痴老汉的模样亦觉欣喜。
甘棠重新上了妆,不好意思地垂着头,付安槐这一摸头,她看起来乖顺得不得了,默默在小下巴处对着手指,还羞涩地一味抬眼偷看丈夫。
萧九龄呆呆看着,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甘棠会嫁给付安槐了。其实甘棠也并不惊艳,最多算是清秀,但在付安槐眼里,看到的却是位仙女。
“很般配吧。”
一时疏忽,耳朵着火,萧礼在她鬓边低语,萧九龄吓得抬手捂住耳朵,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也不知怎么的,她没有躲开一步,两个人面孔离得极近,她傻乎乎地点头。怪他眼睛太深太亮,让她都一时魔怔。
看着萧礼从军服口袋里掏了东西出来,萧九龄吓一跳,这才后退一步,警惕地盯着他。
萧礼失笑,摊开手掌,里面躺着一块吉百利的朱古力。
他温言道:“很晚才能吃上饭了,这个给你。”这本来是甘棠一早准备,新人与他都最后才能进食。
甘棠看到了朱古力才想起什么,一脸懊恼:“糟糕,我都忘了给你了,姑妈刚把剩的朱古力都拿下去了……你现在怎么吃呀,上了妆了,吃东西怕是会花妆。哎呀,都是我不好。”
“没关系的……”
萧礼打断她:“没事,嫂子。她也没衣袋,你的份,不也都存在付兄那里嘛。”他已经几下剥开外壳,朱古力露出一角,他示意萧九龄,“张嘴。”
萧九龄防备地盯着他,他手抬了抬,萧九龄只好“啊”了一声,他动作极快,朱古力就滑进了她嘴里,并没粘花唇红。
很甜。
萧礼将窗台上的两只烟头捡起,和包装纸一同丢进垃圾箱里,拍了拍手:“是时候下去了,宾客应当都到齐了……”又垂头看向萧九龄,她吃了块糖,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样子很可爱。”过会饿了喊我,再给你喂食。”
转头,看到付安槐咋舌的样子,萧礼挑眉:“学着点,付前辈。”
付安槐拎起甘棠的手,放在自己臂弯里,就这么挽着她往前跨两步,动作气宇轩昂得很,甘棠很乖地拉大步伐配合他,他立正停下,她也停下,付安槐不屑地转头看萧礼:“小后辈,学着点。”又看着甘棠,“你也说。”
“我?”甘棠指指鼻尖。
“说!算我的!”
甘棠只好也转回头,很努力地对萧礼开口:“学……学着点!”
付安槐得意冷笑,对萧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萧礼也忍不住好笑,然后捉着萧九龄的手,让她扣着自己,挽着她跟上去,用膝盖撞了付安槐一下,他险些摔倒,萧礼冷笑几声,也哼一声:“受教了,付兄。还不快下去。”
萧九龄忍不住低头忍笑。
婚礼千万种,真心难得。
证婚人请他们互相说结婚誓词,萧礼递上戒盒,付安槐说着“我愿娶甘棠小姐为妻,戒定余生”,取出戒指套在妻子手指上,“相依终老,永结为好。”甘棠笑了,与良人对视,才接过萧九龄手中的戒指,也套在他手指上:“我愿嫁付安槐先生,守望相助,苦乐同担,永结为好。”
礼成。
付安槐先敬了证婚人一杯酒,便下台轮桌敬酒。
甘棠和萧九龄饮的自然是水。其实付安槐毫无酒量,在付安槐被新娘家人灌酒时,萧礼悄悄凑到萧九龄耳边:“他的酒注了水的。”看他拆新郎官的台,萧九龄瞪了他一眼,又忍不住低头忍笑。
新人同事坐的两桌,多年轻女客,萧礼一时成了靶子。付安槐学校二十五岁未婚的英文老师,名桂君华的,毕业于英国那间政治经济学院,洋派得很,手里玩着酒杯,拿白葡萄酒混了果酒,说是法国基尔酒,要与萧礼喝一个交杯。
顿时众人起哄,拍桌的拍桌,叫好的叫好。两桌这么热闹,别的客人也都看了过来,纷纷好笑不已。付安槐躲酒成功,搂着贤妻看热闹。
桂君华长相十分英气,剑眉短发,似笑非笑,举着两杯花样百出的热闹酒,誓要逼萧礼就范。
萧礼真是可以,居然苦恼地去问萧九龄:“可以喝吗?”
萧九龄正拿眼刀飞他,被这么一问,混身不自在,咬着手指,再一看,全桌寂静,居然都盯着她看了。萧九龄被大伙看得混身发毛,也不知道要作何反应,默默地,伸出手,神使鬼差,去接桂君华手中的酒杯。
桂君华也很震惊,一晃神,手中的酒杯都空了,不由合拢了两下手指,发现酒杯真的被人拿走了,可惜不是俏军官动手,而是他身边跟着的、那本该留给桌上其他单身狼的美貌女傧相,对方拿着酒杯,还小心翼翼地跟她碰了一下,甚至低声说了句“祝新人白头偕老,平安喜乐”,才一口饮尽,最后,又慢慢把空酒杯塞回她手里,补了句“酒很好喝,谢谢”。桂君华猛盯着又回到右手、本要敬给萧礼的空酒杯,眨了两下眼,不敢置信。
“好喝吗?”萧礼问萧九龄,看她点了点头,又笑着接过桂君华手里的另一杯酒,一饮而尽,“嗯,味道真的不错,非常感谢你。”
旁边,付安槐的另一同事吴辰良没能忍住,扑哧笑出声,对付安槐说道:“你这对傧相,可以啊,我第一次看到君华都能吃瘪。”
桂君华已然落座,愤怒地瞪他一眼,桌下高跟鞋一脚就踩过去。桌底挨打估计不是头一遭,吴辰良迅速收脚站立:“我敬二位新人一杯,也祝你们白头偕老、平安喜乐。”桂君华正好踩空,失去平衡,一头歪倒,被吴辰良一指禅撑住胳膊,才重新坐稳,自己也撑不住笑了。
付安槐与甘棠陪了一杯,吴辰良笑着又给自己满上,看着萧九龄:“想来我们的女傧相是……”萧礼已经笑着端起自己那杯,与他相碰,“是不会跟我喝了。”说着又打趣主角,“安槐啊,新娘子有这么漂亮的小姐妹,你却不举我为傧相,太不够意思。”
付安槐此时不得不为好友说话了:“哎,要是让你当了傧相,你也没有军服去配好洋装啊。”
打趣间两个人似乎就被定好了,萧九龄脸上烧红,一直到萧礼开车送新人回付家,也没有褪去。
萧礼单手扶着方向盘,回头想问话。之前只顾着与付安槐聊天,没成想和甘棠坐在后座的女傧相饮酒上头,已经微歪着头,入陷梦寐。萧九龄睡梦中的样子很淑女,只有嘴唇偶尔翕动。
“你家住哪?”片刻之后,萧礼出声叫醒她。
萧九龄听睁开眼,还觉得在梦里:“爹,你回来了。”
萧礼好笑,提醒她:“我可不是你爹。我要是你爹,目前这关系,可就要火烧眉毛了。”
萧九龄醒神,并不接他逾矩的玩笑话,有点黯然:“梦见我爹了。”
先父出现在梦里,刚从真光书院下课,她小跑回家,推开门扉,看见脱下军装的父亲,一身天青布衫,笑她没个正形,大家闺秀哪有用跑的。她还想顶句嘴——新女性,跑动乃是精气神的体现,还没来得及说话,就醒了。
“眼下,我真算是一个北伐遗孤了。”
萧礼回正身体,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爹是从前的维新派,随大清一起亡了。一句父亲教诲,我也未曾听过。无父无母,确是人间孤儿,但说的不是我,是我大哥。大哥、大嫂拉扯我和二哥长大,过早当家,真是苦。于我而言,长兄如父。我和大哥都曾参战,最怕的,就是回不去。”
“流年乱战,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萧九龄低声,“我看到报纸上说,武汉又在打仗。我其实刚从武汉过来南京,险些遭遇烽火。我不懂时局,为何要有这等乱象?”
“时局这事,几人能解?人呢,要贪生,不要怕死。过下去,总有熬得出头的一日。”
“就不能坐下来讲和算了,大家吃个团圆饭,有什么不好?”萧九龄赌气。
萧礼被她弄笑了,奇怪自己竟对着小女孩讲课:“北伐打的是什么?打的是群龙无首,野心无度。中国有多大?是列强都瓜分不完的九州。群阀只会割据,管不好四方。战国,三国,十国,混战即是败象,不能长治久安,国家又怎么好起来?振兴中华唯一统,统一之前,还要打,只能披挂上阵。”
“会有统一吗?国父都被袁世凯给骗了……”
“会。但,是不是党国,看现在党国这气候,”萧礼想到喝花酒的陈老三、靠滑不溜手坐高位的胖胡,叹了口气,“真不好说。但会有那么一日。”
“我们能看到那一日?”
萧礼短促地笑了两声,发动了汽车:“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麻烦往冶山道院那边开,我再给你指路。”萧九龄有些不好意思,“我联络不上本地的亲戚,暂居朋友家中,记不清地址。”
“本地的亲戚?我替你找找?司令部找人,总比你容易些。”萧礼一面把着方向盘,一面问她。
萧九龄心中一动:“真的?我来找我叔叔——”半晌,她张口结舌,“我居然不记得他叫什么了……”
萧礼笑她:“是不是你家亲戚啊?”
萧九龄脸上一热,嗫嚅着:“我……我也不是亲生的。”
萧礼怔了一下,正好行出路口,他弯过方向盘,才开口道:“我家最近也收养了一个孩子,还很小。我们都拿她当自己家人看,也没有什么差。”
“罢了,已经写信回家,我想很快会有消息。多谢你的好意。”
萧礼笑了笑:“没能帮上你,你就不欠我什么,这时我邀你一起去金陵戏坊看折子戏,可是会被拒绝?”
萧九龄右手忽然攥住了裙边,手心冒汗。
“这里到冶山道院,得拐上王府街。所以,在拐角之前,你告诉我,愿意,还是,不愿意。”
金陵戏坊的门口甚是热闹,摆摊贩烟的,卖零嘴的,还有胸前挂着布口袋跑前跑后卖报纸的小孩,差点一头撞上萧九龄。
小孩戴着瓜皮小帽,脏兮兮的笑脸扬起来,挂着鼻涕,哧溜一吸就不见了,眼珠子在两个人之间逡了一圈,马上备战:“买份报纸吧,大哥哥,看在小姐姐这么貌美的份上。”
萧礼一早就在楼底拿了《中央日报》,但是听小孩这么说,心情甚好,从口袋拿了手绢并一块银元给他,从他奋力捧起的那一大摞中拣了两张《新京日报》出来:“擦擦你的鼻涕,我民国的新工作者可不能在春风中冻坏了。”
小孩猛点头,还靠腿敬礼,有模有样:“好嘞,长官!”正好那瓜皮小帽往后一掉,落在地上。
萧九龄看得好笑,从地上捡了帽子给他端正戴上,又干脆把那条他攥紧的手帕抽出来。
小孩护食,握紧了手,不肯出让,警惕地盯着她:“这位Lady,你的已经把钱和手帕都送我了。”
“哟,还叨叨洋文。我可告诉你,给你的,她说收回去,就没你事。”萧礼受了萧九龄娇嗔的一瞪,心满意足,手扶腰带,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幕。
小孩马上服软,小猫一样的眼眨巴眨巴,讨好地笑:“这位Lady一看就是人美心善,不会叫我吐出来的……对吧?”
精乖的样子看得萧九龄都心疼了,拍两下他的瓜皮小帽,把刘海拍得服服贴贴:“我不抢你钱,想什么呢。我给你擦擦鼻涕。”
“哦!”小孩点点头,立即摊开手心,同时也暴露了藏在手心里的一块银元,他倒抽一口冷气,另一只手以饿虎扑食的速度掩护队友,极快地抽走那块银元,然后咧开嘴嘿嘿傻笑,跟脏黑的肤色对比,突出一排白牙,鼻涕就悬在唇齿上面晃荡,险些用于饱腹。
萧九龄笑得很无奈,那条帕子在他手里呆了一回,就染上了黑色的五指,她也不好嫌弃,拎起来仔仔细细帮他把鼻涕擦净了,又从自己上衣口袋里拿了块手绢递给他:“你叫什么名字?”
看出她用的手绢是绸子布,小孩抓过手绢,一阵风似的跑远了:“谢谢小姐姐和大哥哥!我叫罗小蚁,这一片可是我罩的,买报找我!祝你们早生贵子!”正好有个大叔推着蒸糕摊车过来,罗小蚁跑得太急,差点撞上,只见他在车轴上一踩一跳,落地侧身灵巧避开,竟一张报纸都没掉下。推车大叔吃了一吓,气得直骂:“小蚁你这孩子,踩坏我车了都,给我回来!你回来!”罗小蚁做个鬼脸:“张大叔,你别生我气,我长大罩着你!”喊话间跑得更远了。
萧礼和萧九龄笑得不行,萧九龄调侃:“这才是你要请我看的折子戏吧?”
萧礼挑眉:“可不是,好一出《智取生辰纲》。”
“哈,小蚁下的可是迷魂药,不仅不会生气,还想着日日来买他的报纸,看看这孩子到底有多好玩。”
萧礼却想的是罗小蚁那句“早生贵子”,见她故意打岔,偏要绕回去:“所以他说的那些,你全然不生气?”萧九龄又瞪了他一眼,也不知怎的,她这样训诫的眼神,都瞪得他神清气爽。
萧礼也不想逼急了她,就坡下驴,做个请势,挽起手臂:“请绮诗小姐赏光,看完《水浒》看《西厢》。”
萧九龄笑了,将手也挽着他的:“怎么躲不开六才子书?”
“因为知道我们是文化人吧?”
这人,萧九龄抬眼,看看他:“你有文化?行军打仗,连写情书——”懊恼刹不住车,萧九龄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就他不饶人,嘴角的笑意也不掩饰一下:“情书怎么了?”
“哼,”萧九龄又瞪他一眼,“写家书!写家书一定是到处搜罗,拼拼凑凑出来的文章,肚里其实没半点墨。”
“绮诗小姐真是高看在下,其实萧某大字也不识一个。”
“你姓萧?”萧九龄猛地顿住脚步。
萧礼笑意更深:“所以崔莺莺连张君瑞叫张君瑞也不知,就能唱这出《西厢记》,可见是真欢喜。”
萧九龄却没心思与他夹缠:“你真的姓萧?是骨肉相似的那个肖,还是从艸肃声的那个萧?”
“你《说文解字》背得不错。我少时延请先生,也背的《说文》,先生不喜《康熙字典》。”萧礼见萧九龄脸色实在不佳,也不再闲话,“初识不通名姓,是我之过。在下萧礼,事神致福的那个礼。”
挽着的手忽然一空。
萧礼顺势架在腰带上,手背却因用力青筋突起。
“我……太晚回家,借宿的人这样,总是不大好,我先回去了。”萧九龄轻声说道,眼睛只看着自己的皮鞋尖。
萧礼只一怔,便很自然接口:“好,我送你回家。等我休息日的时候,再邀你看午场的戏。”萧礼只能看见她梳着辫子的头顶,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呆毛,半途上她就抬头动作,忙收回手,结果她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复低下头去闷闷不乐。萧礼贼胆不足,只能继续缩手,悻悻地搓了搓鼻梁。
“我不爱看戏,你也莫再请我。”看萧礼还要说些什么,萧九龄深吸一口气,抬头望着他,“权当我们没有认识过。”
“好啊。”萧礼真被气笑了,扭头就走,走远两步却又立定向后转,走回原地,下意识想正一正军帽,以示尊严,却摸了个空,倒是想起顶戴留在了办公室,只好烦躁地耙了耙头发,“那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小姐,在下萧礼,新任南京卫戍司令部副参谋,虽然不喜欢想吹嘘自己,不过毕竟我是上过《中央日报》的最年轻上尉,也算青年才俊。”
萧九龄本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震惊之余,更多的是怅然若失,看他一走,竟是很想挽留。他却好像听到她的心声,自己就回来了,还对着她自吹自擂一番,萧九龄绷不住,撇着嘴笑了起来。
萧礼见她笑了,松了口气,跟着扬起嘴角:“最难得的是,这样优秀的新青年,竟尚未婚配,女友也不见一个。”
萧九龄却不笑了:“你……以后会后悔的。”
“你订了亲?有心上人?”
“没有!”
看她急急分辨的样子,萧礼通体舒泰:“那我还怕什么。”萧九龄欲言又止,他继续说道,“怕以后后悔,难道不怕现在后悔?”
“你现在后悔什么?”
“我现在不后悔啊。我刚真有点想走,”萧礼摸着鼻尖,“但是我回来了,所以就不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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