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秘密
这天秋蕙不在，慕紫一个人懒洋洋地坐在窗前描花样，忽然门一开，进来了一个不太相熟的丫头。
眼瞅着四下无人，那丫头径自走到慕紫身边，低声道：“二小姐，老爷让我来传个话。”
慕紫描花样的手一抖，顿时放下了笔。只有姚家的人才会叫她“二小姐”，那这丫头口中的“老爷”，不言而喻就是姚启昌了。
“老爷说，他嘱咐二小姐的事，请二小姐抓紧办了。”那丫头大概是死记硬背了姚启昌的书信，语气颇为生硬，“如有消息，尽可告诉奴婢。奴婢叫锦绣，在厨房里帮忙。”
“知道了，以后不找你就别自己来。”慕紫捡起笔，也不看那丫头一眼，只是一笔一笔继续描。
然而心里到底是烦躁的。姚家想要打探“沈紫”的秘方，就放了自己做饵，唯一可以牵绊住自己的也就那份血脉亲情。可这份亲情，值得用自己在沈家的安危来赌吗？从千峰隐隐约约的警告来看，以前三个媳妇的死，或多或少都与“沈紫”有关。毕竟沈家这份财富，天下觊觎的人太多了。
慕紫自然不会笨到去向千峰或者公婆探口风，思来想去，竟只有私下询问千岚这一个途径。
这天又到了探视千岚的日子，慕紫站在门内听外面重新锁上了门，这才慢慢走进了千岚的屋子。那屋子是一如既往地寒凉阴翳，仿佛一座被植物包裹的坟。不过千岚说过，是他自己阻止了花匠的修剪，放任那些树木和藤蔓恣意攀援。
“这样，会有一种熟悉的味道。”千岚说。
每次都是这样，千岚的话里似乎总是蕴含着玄机，但是慕紫从来不会好奇地探究，而千岚也不会再解释下去。他们两人的谈话，永远浅尝辄止。
不过这一次，慕紫知道不一样了。
千岚还是像往常一样，坐在床边，微笑地对着慕紫的方向。不知道为什么，沈家总是给他准备白色的衣服，这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滩不断融化的春雪。
“千岚。”慕紫唤出他的名字，心里却是一惊——见面这么多次，这是她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吧？
“大嫂。”千岚微笑着点头。
“你说，我是不是小罗？”慕紫原本想要问别的，一开口却是这个问题。毕竟，她还是有好奇心的。
“你不是。”千岚回答，没有任何犹豫。
慕紫不确定千岚是不是在说谎，但这个答案不知怎么的让她放心。她坐在千岚对面的椅子上，沉默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开口：“沈家的产业，你有参与吗？”
“你是说‘沈紫’？”千岚敏锐地点出了慕紫的意图，“是的，我知道沈紫的秘密。”
“可以告诉我吗？”慕紫追问。
“不可以。”千岚毫不犹豫地说。
“以前你的三位大嫂，就是因为‘沈紫’的秘密丧命的吧。”慕紫问，“你怕说出来害死我？”
“她们会死，你不会。”千岚的话语，带着一分了然的悲凉，“可我还是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我不会死？”慕紫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离开这里，去浮罗山，你就会知道。”千岚居然又提起了当初劝慕紫逃离的话头。
慕紫却笑了。“你觉得，放弃手头安稳优容的生活，只为了知道自己是谁，这是理智的做法吗？”慕紫看着千岚苍白的脸，语气冷冽，“不知道自己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要过得好。”
“也对。”千岚点了点头，不说话了。
“可是，我还是想知道沈紫的秘密。”慕紫坚持说。
“你不觉得这个要求和刚才你的话自相矛盾吗？”千岚说。
“这个不用你管。”慕紫的心有些烦乱，她也不知道自己追问沈紫的秘密除了完成父亲的使命，是不是还因为不想承认的好奇心。这份好奇心刻在她的骨子里，不是她故意磨刻就能够抹平的。
“对不起，我不会告诉你。”千岚说着，闭上了眼睛。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在慕紫面前闭上眼睛，以前尽管看不见，他依然会关注地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对着慕紫的方向。
屋内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如果我是小罗，你会告诉我吗？”慕紫做着最后的努力。
“我累了。”千岚只说了这三个字。
慕紫走了，小院的门再度被锁上。而就在千岚房间的隔壁，一个人影从偷窥孔前直起了腰。
慕紫有些失望。她原本以为千岚对自己是无所保留的，以前只是自己矜持地不去询问罢了，可是事实证明，千岚毕竟是沈家的人，绝不会把沈家最大的秘密外传。
晚上的时候千峰难得地回来了，见慕紫只是怔怔地坐着发呆，不由冷笑：“怎么，和千岚吵架了？”
“没有。”慕紫毫无表情地回答。
“觉得你们两个也吵不起来。”千峰自顾坐到床上脱了靴子，讥诮说，“两个都跟蜗牛似的，生气了只会各自缩进壳里。”
他这么一说，慕紫还觉得真挺形象，就笑了：“蜗牛多难看，我要像什么的话也得像这个根干骨螺，漂亮些。”
“哦，你把它捡出来了？”千峰认出来，慕紫手里把玩的正是沈予琦送的见面礼。
“秋蕙找根竿子给捅出来的。怎么说也是爹送的东西，哪能一直扔在床底下？”慕紫接过丫头送上来的脸盆，给千峰绞干了洗脸毛巾。
“怎么突然殷勤起来了？”千峰扬扬脸，示意慕紫亲自给他擦脸。
“你是我丈夫，我不对你殷勤对谁殷勤。”慕紫说着用毛巾盖住了千峰的眼睛，生怕他看出自己脸上落寞的表情。哪怕她不肯承认，千岚的拒绝还是让慕紫感到挫败。她自嘲地想，自己其实就是个自私的坏女人，对千岚冷若冰霜却又埋怨千岚不够热情似火。
那一夜，千峰对待慕紫颇为温存，倒有几分真心怜爱的意思。用他自己的话说，慕紫这个人虽然冷，但却有意思，相比起来，他那个外宅就太浅薄了。
“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吧。”这是千峰睡意朦胧的时候，丢给慕紫的最后一句话。
慕紫支在枕头上，看着千峰孩子一般的睡颜，心想这也许就是自己追求的恬静生活了，大不了不理会姚家的密谋，一心一意地和千峰过日子。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窗户外边有人轻声问：“少奶奶睡下了吗？”
“谁？”慕紫翻身下床，却听出是那个姚家细作锦绣的声音。
方才的静谧一扫而空，慕紫恼怒地开门出去，压低声音说：“不是让你别来吗？”
“这回不是……”锦绣慌忙摇手，却拉着慕紫走得远了，这才小声说：“是二少爷让我来的。”
千岚？慕紫心中一惊：“他让你来干什么？”
锦绣定了定神，方才说：“奴婢在厨房帮忙，经常会给二少爷送饭。今天二少爷就让我带个话给少奶奶，说从杏园的角门一直往前，就可以看到少奶奶想看的东西。”
“还有别的吗？”慕紫知道杏园，那是后花园角落里的一个荒僻所在，她恍惚记得那里确实有个角门，不过好像早已蒙上了厚厚的蛛网。
“没有了，二少爷就说了那么多。”锦绣低下头，不敢让慕紫察觉她眼里的慌乱。
“我知道了，你走吧。”慕紫说着，径直回了房，在床沿上坐着发呆。而一旁的千峰，则依旧熟睡。
第二天，慕紫说要自己走走，支开了秋蕙等人自己去了后花园。她提着裙子走进那个杂草丛生的杏园，忍着恶心用树枝拨除了角门上厚厚的蜘蛛网，终于推开了那扇废弃的角门。
门外是一条小路，蜿蜒地通往前面的小山。慕紫沿着小路爬上山顶，赫然发现前面是一片隐蔽的海滩。海滩上，是一座用石头搭建的古怪建筑，外面还围着高高的石墙。
慕紫走到石墙外，意外地发现墙上的门开着。她正犹豫要不要进去，门内却突然传出一个慈祥的声音：“姑娘，进来吧。”
慕紫见被人发现了，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围墙，迎面便看到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他穿着鲨鱼皮制成的围裙，袖子高高地挽在手肘上，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在集市上卖鱼的老爷爷。
“爷爷好，我……我是无意中路过这里……”慕紫不知这老者是什么来历，但看这石头堡垒的建筑方式，应该是个极隐秘的所在。
“没关系，这里只有我老头子一个人。”老者似乎寂寞久了，很欢喜见到有人来，絮絮叨叨地说，“原先这里可热闹了，每天都要用掉十缸螺，这两年都荒废啦。”
慕紫此刻已经注意到，墙根下一溜儿放着一排大石缸，每一个都有一人来高。想起老者说原先这些缸里装的都是螺，慕紫问：“这里是加工海鲜的作坊吗？”
听慕紫这么一问，老者笑了：“确实是加工海鲜的作坊，不过和其他海鲜作坊都不一样。”说着，他领着慕紫往里走，“这里还剩几只螺，反正我也闲着没事，就演示给你看看。”
加工海鲜有什么好看的？慕紫打量着这石屋内的摆设，却又见到了几十个硕大的石缸，从缸沿的痕迹来看，里面曾经盛放着各种各样的辅料。石缸上面搭着凉晒用的架子，几匹灰白色的棉布仿佛经幡一样挂在架子上，呲着撕坏的线头。“这里是……？”慕紫忽然有些警觉起来，千岚指引自己前来的地方，绝不会只是个食品作坊那么简单。
“这里是染坊。”老者走到一个半人高的台面前，炫技般从架子上扯下一段棉布，平铺在台面上。随后他一伸手臂，从旁边的石缸里掏出一样东西，在慕紫面前一晃：“看清楚，我要变戏法了！”
待到慕紫看清老者手里的东西，不由一惊。那是一枚海螺，白色的外壳上长着几根长刺，螺口上有一线亮丽的紫痕，恰正是公爹沈予琦送给自己的那种海螺——根干骨螺！
然而沈予琦送给自己的根干骨螺是死的，只有一个空空的螺壳，而现在这只根干骨螺，却是活的！
还没等慕紫反应过来，老者已经一手捏住海螺，一手抓起了一枚细细的铁钩。他熟练地将铁钩从螺口插入，巧妙地一钩，便将缩在螺壳内的海螺软体给钩了出来。然后他趁着受伤的根干骨螺还没来得及缩回身体，用力将海螺软体在白棉布上一摁，再一划，白布上便清晰地印下了一道水痕——那是根干骨螺被生生挤压出的□□。
慕紫一把捂住了嘴，才没有让自己叫出声来。眨眼工夫，那道白布上的水痕渐渐变成了淡黄，再由淡黄变成了紫色。那紫色是如此光鲜亮丽，和姚家那些所谓的丁香紫缬草紫都不一样，它的名字是——沈紫！
原来神秘莫测的沈紫，就是用根干骨螺的□□染成的，自己居然如此轻而易举地知道了这个深藏的秘密！慕紫震惊之际，那老者已经再次钩出海螺软体，扩大着白布上的紫色痕迹，如是四次之后，这只根干骨螺就再也无法压榨出□□来了。
怪不得听爹爹说，沈紫色的布料虽然美丽，却难掩一股无法去除的海腥味……慕紫觉得自己想要呕吐，却不想在这老者面前失态，强打着精神问：“它死了吗？”
“还没有，扔在水缸里又能活过来，反反复复一共可以用好几次。”老者说着，随手将那枚根干骨螺扔进水缸里，“可惜从两年前开始就突然找不到这种螺了，否则这染坊也不会荒废。”
“怎么会找不到了呢？”慕紫抚着自己的胸口，竭力平静地问。
“大概是因为……”老者从工作台后转出来，推开了另一扇隐蔽的小门，“你自己来看吧。”
光线从新打开的门后射进来，显示门后是一块空地。慕紫弯腰从小门处钻出去，顿时看见前方不远处是一座白色的小山。
不，那不是真正的山！慕紫忽然看清楚了，面前一层一层堆积的，明明是螺壳，根干骨螺死去后残留的尸体。千千万万的螺壳堆叠在一起，哪怕年深日久，依旧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道。
“染一匹布要用一万只根干骨螺，偏偏这种螺只在浮罗山附近的浅海里才能捞到。这里染沈紫染了二十年，海里的根干骨螺就全都堆在了这里。”老者跟在慕紫背后，仿佛屠夫在怜悯牛羊，“它们现在，大概已经绝种了。”
慕紫没有理他，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用螺壳堆成的小山，感觉那一个个带着紫痕的螺口都如同骷髅空旷的眼窝，看得她毛骨悚然起来。她蓦地蹲下身，捂住了脸。
“哭了？”老者仿佛早已料到了这一幕，将手里早攥着的一块白手帕递过来。然而慕紫却放下手抬起头，她的眼眶干干地没有一点水分，只是脸色苍白，显然受到了惊吓。
老者有些失望，站在一边不知所措。慕紫没理他，自己钻过小门回到染坊里，忽然对老者冷笑道：“沈紫的做法是沈家的不传之秘，你这么轻而易举就告诉我，不怕被沈家追杀吗？”
“不怕。”老者忽然笑了笑，“我对姑娘说实话吧，正是沈家的主人让我这么做的。”
慕紫点了点头。是了，应该是千岚安排的，否则他叫自己来看什么？于是她道了谢，转身离开了。
直到慕紫的背影在山坡上变成一个小黑点，又转下山坡看不见了，一个人影才从染坊内转了出来。而刚才指点慕紫的染坊老工，连忙给那人躬身施礼。
“比我想象的还要难对付……”那个人沉吟了一会，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看来，只有做出点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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