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交易
接下来的两天，千峰都没有露面，而慕紫闲极无聊，在与秋蕙的闲谈中，也慢慢知道了一点沈家二少爷千岚的情况。
“二少爷不是我们夫人生的，是老爷三年前从帝都领回来的。应该是老爷以前去帝都时偷偷在那边纳了妾，一直瞒着我们夫人。不过夫人脾气好，见老爷多领了个少爷回来，还欢喜地说沈家添丁，大少爷以后撑持这偌大家业也有个帮手。”秋蕙快人快语地说。
“那二少爷的眼睛，是从那个时候就看不见吗？”慕紫问。
秋蕙点了点头：“从帝都来的时候，二少爷就是看不见的，夫人找了好几个名医也没看好。”
“那大少爷和二少爷的关系怎么样？”
“一开始大少爷对二少爷是极好的，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秋蕙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忽然凑到慕紫耳边压低了声音，“听说以前一个少奶奶的死和二少爷有关，所以大少爷就拿二少爷当仇人看了。”
“原来是这样。”慕紫点了点头。
其实秋蕙说归说，心里却有些好奇。以前从不见这位少奶奶主动打听过什么事情，现在却巴巴地问起二少爷来，谁知道后面又会演出什么戏码？家仆们私下对新少奶奶能活多久下的注，每个月都在翻番。
第三天下午的时候，上房来了一个大丫鬟，说是领少奶奶去看二少爷。慕紫跟着她走到花园的小院去，大丫鬟开了锁让慕紫进去，随即站在门外又将锁锁上了。虽说是一个时辰后来开门，到底让慕紫心里颇不舒服。
她将这种被束缚的闷气归咎到千岚身上，心里对这个病病歪歪偏还要兴风作浪的二少爷殊无好感。因此进屋后也不说话，只是坐在椅子上，离千岚的床铺隔了老远。
大概是因为不再闹绝食，千岚的神色看起来好了些，却依然瘦薄如纸。自从听见慕紫进来后，他虽然看不见，眼睛却始终对着慕紫的方向，唇边也浅浅地挂出来一个笑容。
慕紫假装没看见他，坐在椅子上不言不动，似乎就打算这么过一个时辰。后来，终于是千岚忍不住了，他摸索着从床上下来，慢慢走向慕紫的方向。
慕紫警惕地看着，却在千岚绊到桌子脚即将跌倒的时候，猛地扶住了他。
千岚顺势抓住了慕紫的手，仿佛确认一般握了握：“真的是你。”他说出这几个字，脸上明明满是欢喜，却又透出一股悲凉来。
“是我又如何？”慕紫抽回手，冷冷地问。
然而千岚并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说：“其实这间屋子我太过熟悉了，根本不可能会被桌脚绊到。”
“二少爷向来会做戏，否则也不会骗得有人为你送了命。”慕紫想起了千峰某个前妻的遭遇，语气中便含了讥刺。
提到这件事，千岚果然身体一僵，所有的笑容都消失了。“是我对不起她……”他喃喃地说。
“你对她做了什么？”事关自己的性命，慕紫自然得问个明白。
“我劝她逃离沈家。”千岚似乎再也无力支撑身体，坐倒在一张椅子上，“因为，我把她错认成了……你。”
“我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慕紫语气虽淡，心底依旧有些吃惊。难道以前千岚也住在帝都时，曾经和自己相识？
“我知道你不记得了。”千岚垂下头，无力地笑了笑，“其实不记得更好吧。”
“你可以告诉我。”慕紫镇静地说。
“对不起，我也不记得了。”千岚回答。
慕紫知道千岚在撒谎，不过她并没有逼问。既然千岚说不记得更好，那她就永远不记得好了。
“如果可以，我还是劝你离开沈家，还有姚家……”千岚居然又提起了那个话头，“你可以去……”
“不可以。”慕紫打断了他的话。她不明白千岚为什么要她离开，也不想追究。在慕紫看来，要想维持她与世无争平平淡淡的生活，她就必须依附沈家或者姚家，她不要颠沛流离。
“你在这里，并不快乐。”千岚坚持。不过那天千峰对慕紫在花园里所做的一切，他虽然听得一清二楚，还是无法出口。
“人生原本就没有多少快乐。”慕紫淡淡地回答。
千岚不再说话。两个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外面终于传来敲门声，慕紫便站起身来：“我走了。”
“好。”千岚也不挽留。等外面传来锁门的声音，他才慢慢走回自己的床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慕紫跟着大丫鬟回到了上房，家主沈予琦已经在等她了。见慕紫到来，沈予琦遣散了众人，只留下慕紫单独谈话。
“刚才见到千岚，相处如何？”沈予琦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慕紫，连她一点微小的表情都不愿放过。
“请爹爹开恩，以后免了我去探访吧。”慕紫的回答，全然出乎沈予琦的意料。
“为什么？”沈予琦追问，“千岚很喜欢你。”
“嫂叔同室，于礼不合。”慕紫迟疑片刻，到底没有将千岚劝自己逃离的话说出来。
“有我在，看谁敢多嘴多舌！”沈予琦的表现，完全是一个宠溺幼子的父亲，“千岚那孩子心思深沉，有你陪陪他，他心情舒畅了身体也会好很多。所以算爹爹求你，一定要去看他，弄清楚他心里的病根。”
慕紫心里一动，看来，千岚果然有什么秘密是他的父亲也不知晓的。虽然对千岚的秘密兴趣不大，但慕紫架不住沈予琦的请求，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以后再去探望千岚。
回到住处时慕紫意外地看见了千峰，看来千峰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慕紫和千岚谈了什么。这一次，慕紫不等千峰开口就抢先摆出条件：“我告诉你今天的事，你也得回答我的问题。”
“好啊，果然是姚家出来的会谈交易，成交！”千峰翘着二郎腿，大剌剌地看着慕紫。
慕紫没有理会千峰的倨傲，一五一十地把和千岚会面的事情说出来。当听到千岚又劝慕紫逃走后，千峰忽然笑了：“这么隐秘的事情，你也舍得告诉我？不怕我禀告爹爹处罚他？”
“你是我名正言顺的丈夫，我后半生都指靠你，就算瞒着谁也不会瞒你。”慕紫冷静地说，“小叔子再亲，也比不过丈夫。这道理谁都知道。”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逃到哪里去？”
“他准备说，我没让他说。”慕紫回答，“知道他的秘密，说不定需要付出代价。”
“千岚要是听见你这话，不知是不是会伤心死了。”千峰忽然一把搂住慕紫，抬起她的下颏盯着她的眼睛，“够理智，也够无情，不过我突然有点喜欢你了。”
“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慕紫没有理会千峰半真半假的调笑。
“就一个问题。”千峰忽然竖起了一根手指头，“每次你告诉我探望千岚的情景，我就回答你一个问题。这个游戏，我们可以慢慢地玩。”
“好。”千峰的提议很公平，慕紫点头同意，随即提出了今天的问题，“千岚住的地方，为什么要上锁？”
“这不是废话么，上锁自然是为了防止他逃跑。”千峰说到这里，示意回答完毕。
“他以前逃跑过？”慕紫下意识地追问，脑海里却想起千岚目不能视，居然还能逃跑？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千峰有些无赖地竖起两根手指，“三天后再回答你。”
“你不诚心，那我们的交易就算了。”慕紫淡漠地走了开去，“反正你们家的事情，我也不是非打听不可。”
她这一走，千峰倒是耐不住了。他一把扑过去抱住慕紫，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笑道：“好了好了，算我怕了你，我们的交易可不能废了。”口中虽然服软，千峰心里却暗骂自己怎么每次都会折在这个女人手里。
慕紫不动，也不开口，于是千峰只好继续说：“爹爹把千岚领回来没多久，千岚就跑了。我们是在离浮罗山不远的海边抓住他的，抓回来之后爹爹骂他不孝，请出家法，说只要他痛哭悔过就不打他。谁知千岚脾气倔得很，就是不肯哭着求饶，被爹爹打得昏过去也没流一滴眼泪。后来爹爹就把他锁在了后花园的偏院里，说哪天他肯痛哭悔过，哪天就放他出来。结果这一关，就是两年多。”
千峰说得平淡，慕紫的心里却有些紧缩。“大概是瞎子本身就没法流泪吧，爹爹的要求也太苛刻了些。”她佯装平淡地评论。
“谁说瞎子不会哭，我就见过一个瞎子乞丐，哭起来那叫一个水漫金山！”千峰说完就想把慕紫往床边推，却被慕紫瞅了个空子跑出门去了，气得千峰牙根痒痒。
以后的日子里，慕紫果然每三天就去看望一次千岚。看得出来，每次慕紫到来，千岚都会很高兴，哪怕大多数时间只是两个人对坐着不言不动，千岚的脸上也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
千岚很寂寞，却绝非是一个盲人的寂寞。慕紫觉得千岚的心底埋藏着很深很深的东西，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永远不会告诉别人。
有时候慕紫实在坐得闷了，就对千岚说：“你随便说点什么吧。”千岚就点点头问：“你还记得浮罗山吗？”
“记得。”慕紫回答，“不过也只是在来澹州的路上远远望见过而已。”
“浮罗山平日都被海水包围，但每当碧落海退潮的时候，浮罗山周围就会显出大片的浮沙来。那些浮沙都是金黄色的，仿佛镜子一样明亮。天空中流动的云影投射在浮沙上，就像是最迷幻的图画，人们都说那是天上神界的倒影，甚至有人会为了追逐这个幻影而甘愿自沉在浮沙之中……”千岚缓缓地说着，似乎是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这些是真的，还是你的幻想？”慕紫有些诧异地打断他。她记得千岚上一次逃跑，就是在浮罗山附近被抓住的。
“我并不是从出生就是瞎子。”千岚空茫的眼望进虚空里，似乎还在观赏着那浮罗山周围神界的倒影。
看这个样子，他应该对浮罗山很熟悉。可沈予琦不是说是从帝都将他带回澹州的吗，那个时候他已经瞎了，怎么还可能看到浮罗山周围的浮沙？沈予琦和千岚，必定有一个人在说谎。
“如果有机会，你也去看看浮罗山的浮沙。”千岚装作不在意地说，可慕紫听得出这句话很重要。
奇怪，自己怎么会知道这句话是否重要？慕紫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说：“你该喝药了。这么多天也没见你好起来，大概就是思虑太过了。”
“其实现在我已经没什么好思虑的，除了……”千岚把后面的那个字吞了回去，摸索着端起床头的药碗，一口口地把黑褐色的药汁喝了下去。
“除了……你。”虽然千岚没有说完，慕紫却陡然明白了那个字是什么。为什么是我？她的心里，忽然有些慌。难道她和千岚之间真的有什么联系，她冥冥中在寻找的那个人，就是眼前这个青白枯瘦的少年？
不，不可能。慕紫自嘲地笑了笑。什么冥冥中的那个人，不过是少女春梦罢了，现在她已经有了丈夫，冥冥中的那个人，碰不到也就罢了。
离开千岚的住处，慕紫直接回到自己的屋子。她来探望千岚的次数多了，公爹沈予琦已经不再每次打听情况，连和她做交易的千峰，也很少露面了。
千峰不来主动打听，慕紫也就懒得去问什么问题，反正于她而言，向千峰打听千岚的事情不是因为好奇，而是为了公平交易。更何况，千岚那个人的过去是一团谜，剩下可问的问题也没有多少，一来二去便都知道了。
比如说，慕紫知道千岚喝的都是益气补血的药，上好的当归和何首乌，不论价格多高，沈予琦都会尽数买来，全部熬进千岚的药碗里。
比如说，千岚以前的事情不仅他自己绝口不提，连沈予琦也讳莫如深，甚至千峰都会怀疑其实千岚并不是沈予琦的儿子，而是帝都某个失势权贵的后代，迫于皇家隐秘暂时幽禁在沈家。
比如说，千峰的某个前妻曾透露，千岚过去有一个喜欢的女孩子，叫小罗。千峰半真半假地问慕紫你会不会就是那个小罗，要不千岚怎么会这么喜欢你？慕紫则无所谓地说是又怎么样，反正现在自己是他大嫂，承认不如不承认的好。
慕紫没有问过千岚以前的事情，还有小罗的事情，千岚也从不主动提起。慕紫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牧羊女，定期去安抚一下一只寂寞的小羊，而她对那羊羔所有的感情，充其量只是怜悯。等到天寒地冻的时候，她还是会听凭别人将它拖出去杀掉，自己则坐在火堆前等着喝一口羊肉汤。
这有什么不对吗？每当冒出这个念头，慕紫就会自虐一般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手，然后告诉自己：我只是想要平平安安地活着而已。
然而想要平平安安，有时候只是一种奢望。
(https://www.tyvxw.cc/ty14777/1185729.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