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往事
裴家下人是何等训练有素,齐观献眼睁睁看着马车就在他面前掉头消失,整个过程之快,他甚至没反应过来裴善婧为何跟踪他。
不过他脑子转得快,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她可能是准备“寻仇”呢。
嚇,又得罪人了。这次还不一样,是个只有两面之缘的姑娘家家。
他自觉奉守朝廷法度,言语行止有理有据,那姑娘本不该怪到他头上来。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明明做错了却反诬到头上他可是见多了,他不担心裴善婧的父兄用手段向他施压,就怕她兵行险招,趁他出门时蒙头就把他打了。
他想,或许这几天家里不得安宁了,只好换个地方歇脚。
横竖他孑然一身。
若不是为了避开闲人烦扰,偶尔想清静清静,他也不必外出置府,撇开公务没事的时候,至少可以有个地方给他发发呆,只属于自己的。
车夫打他面前走过,扯了钥匙三下五除二开了门,径直走进去。
“喂喂喂,方瓜,你看不到我是不是?把我拉起来啊!”齐观献立刻把人叫住。
这么一个大活人摊在门外不闻不问的,未免凄凉。
方瓜转头嘿嘿笑道:“不是老爷。”
“我当然是老爷。”
“是是是,”方瓜还是乐呵呵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您看我一副小身板,单单一个人也扛不动您啊,我喊崔伯过来搭把手,您就等等!”
方瓜身量的确不高,但他手脚轻便,赶马的功夫是一等一的好。
人走的那点空闲,齐观献觉得膝盖又疼了,没有寒气,却是彻骨的阴冷,他咬牙坚持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嘶呼嘶呼”地哀叫起来,脑袋左右摆来摆去。此时若有外人看到这番情景,还以为是谁家老爷偷腥被夫人抓了个现行,然后暴打一顿丢出了门外。
毕竟民风不比旧日旧时,这种虐夫杀夫案他也是屡见不鲜了。
啊,这些年他遇到的都是什么破事。
度日如年,不知方瓜磨蹭了多久,齐观献以为自己就要痛昏过去时,方瓜才领着崔伯姗姗来迟。
崔伯是齐观献立府之初就招来管家的,还有个管家婆何嬷嬷,主要就是夫妻俩打理齐宅的上上下下。因为照顾周到,全不用齐观献操心,所以他隔三差五不着家总是家常便饭。
崔伯边走边嚷嚷:“方瓜,哎哟哟你走慢点,我这把老腰也撑不住啊!”
齐观献闻言,膝盖更疼了,他把胸前的衣服抓得更皱了,他面对两个来搀扶的人,没好气地说:“一个两个又是身板小又是撑老腰的,赶紧歇着去呗,还管我干嘛?”
崔伯赔笑道:“老爷说哪里话,都是吃齐家粮的,哪能置您于不顾啊!”
一老一少搀着个残废的往家走,可惜齐观献置身其中,若是他别处旁观,定会叹上一句“可怜”。
房中早已摆好了一应物品,纱布、棉纱,还有几瓶药油。
崔伯把东西一一堆到小茶几上,说:“莪术油、红花油、跌打油,老爷您随便选个用用吧。”
齐观献痛得龇牙咧嘴,艰难道:“你看老爷像是请不起大夫的人吗?”
“可是您往常都是……”
“这次不顶用,快请大夫,嘶……疼疼疼!”
崔伯赶紧让方瓜去请大夫,他吩咐妻子生火架上炉子,做碗暖肚的汤来缓缓。
何嬷嬷手上行动着,低头叹道:“这孩子,太遭罪了,就没遇上一件好事儿。”
崔伯也说:“这世上啊,还真有倒一辈子霉的人呐。”
“罢罢罢,”何嬷嬷无奈地摇头,“左右他就这样了,人可不能不认命。”
方瓜跑多两里地请了个新大夫来看,然而所开的方子与以前大致不差,都是治标不治本的。但至少到了晚上,齐观献得了一时平静。
一方帕子小小的,并不惹眼。
他把它凑到灯前细细端详。
不小心脱了手,帕子掉下去,立刻燃烧起来,他慌忙不已,随手抓起茶壶揭开盖子,一股脑地把水都冲到蜡烛上。
火很快熄灭,屋里顿时暗了不少。
手帕只剩下一角还能窥见原貌,剩下的早被烧黑,烧得不成样了。
“唉……”
他叹气,带有女人香气的帕子,他很久没摸过了。他越想越远,想到了二十多年前,想到他的母亲。
很多人以为小孩子三四岁时是不记事的,他却依稀记得一些。
那一年的夏末,家里来了好多人,一抬一抬的礼物穿门而入,为的是他妹妹的满月之期。
是的,他有一个比他小四岁的亲妹妹。在与她有限的相处时间里,他印象中的妹妹是家中的小霸王,要什么给什么,天天一副飞扬跋扈的模样,比他还受宠。
但他四岁时,妹妹还不过是襁褓里的小娃娃,根本看不到她的未来。
家里请了戏班子连唱三天大戏,他嫌丝竹之声冗长拖沓,不愿安分地窝在保母怀里看戏,总是左看右看的,仿佛这样就能甩掉耳边的噪音。可眼神却好几次偷偷转到台上来。
台上的人浓墨重彩,戏装一层套着一层,华丽光鲜,比他身上的好看百倍!
他挣扎着从保母身上下来,迈着小短腿一颠一颠地往戏台的方向跑去。
齐观献捏着破碎的帕子,自嘲地笑了笑,那时虽已是夏末,但暑气的威力丝毫不褪。他一身轻装仍觉大汗淋漓,更别提台中人的服侍层层堆叠,再光彩夺目无数,那也是扮给台下人看的。
得有多好的体力和毅力,才不会倒下去啊。
戏台是临时在厅堂里搭起来的,台上席下的距离并不算远,小观献的脚步踢踏在红地毯上,就快要到了。
突然一双手将他从后面圈住,然后叉着他的双腋往反方向走。
小观献愤怒地转过头,想看清坏他好事的是哪位大仙。
哦……是姐姐,他耷拉着脑袋,不敢造次。
姐姐抱着他向父亲一众长辈告声退,而后越过重重人群,带他远离了那处人声鼎沸和声乐喧嚣的厅堂。最后他们靠在一棵大树之下,树荫遮了好大一块地方,毒辣的阳光竟找不到一丝空隙可以透过。
小观献突然闻到特别的馨香,一条手帕伸到他眼底,然后在他的小脸蛋上轻轻擦拭。
他听到姐姐温柔的声音,她说:“嗯?小观献怎么啦,男子汉说哭就哭?”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哭了,直到姐姐提醒,他用手摸了摸脸颊,才发现有泪珠滑落。
他嘴里含糊念道:“我要那个……”
“哪个呀?”
“衣服,衣服闪闪的。”每个字说出来,声音在他嘴里都是拖了又拖,极尽三岁小儿的苦恼。
姐姐想了想,便知道他说的衣服是怎么回事。她素来宠爱这个唯一的弟弟,如果是平常事物,她自然为他寻来。可是戏服那种玩意儿,从来只有主顾往下赏赐的,哪有向戏班子要来的说法?
于是她便哄道:“咱们不要别人的东西好不好?”
“要……要……”
她在他耳边轻轻说:“那回头我让人给你做一身更好看的,现在天热穿不了,等到了冬天,小观献又长高了一点,就可以穿啦!”
小观献很容易便哄好。
是年初冬,他姐姐依约给他送来了一套新制的冬衣,是藏青色的,领边袖边都滚了两层金线,他穿上去有一点点长,盖过了鞋面。但是他这样想,若是他快快长大长高,来年冬天又能继续穿了。
妹妹满月那天姐姐许下的承诺,他早已忘怀,但他收到了礼物,还是满心欢喜。
后来等他长大了一些,才知道那套衣服是姐姐一针一线亲手缝的。齐观献与姐姐相差十岁,是父母盼了许多年才盼来的儿子,他才是启蒙的年纪,姐姐却已经熟练女红了。
那时姐姐初许了人家,正在缝制嫁衣,却硬是挤出了时间给她弟弟做了一件,可能穿不了两年的新衣服。
齐观献小小年纪,人却八卦得不得了,十分好奇他姐夫的长相。当然后来他也看到了。
他们夫妻十分恩爱。
齐观献之后的二十多年里,总会回想起姐姐出嫁前,摸着他的脸蛋说逗他的话。
“我也盼着你娶妻的那天呢。”
可惜了,等不到,无论是谁,都等不到了。
许是思虑太深,加之半夜病痛再次反复,来来去去折腾了好久,齐观献才皱着眉头睡去。
闭着眼睛后脑勺也是一抽一抽的疼。
第二天起来就迟了,齐观献马虎应付了洗漱,到院子里练了会儿功。
早饭只喝了两口白粥便匆匆忙忙地走了。何嬷嬷在后面拿着粥碗追他,像喂不肯吃饭就爱乱跑的小孩子一样。
齐观献大声应道:“这粥太烫,吃不了。”
何嬷嬷急道:“那也不能不吃啊,我给你吹吹。”
“来不及了!”
崔伯在旁边怼她的胳膊,说:“老爷老爷,人家都多大了,你还这么追着喂,像话吗?”说着把粥拿走了。
尽管是四月,这时候天还没亮,但时辰仍是紧迫,他来不及方瓜套上马车,就骑上马跑了。
他一路飞奔着,时不时见到几个同行的人像他一样奔驰在道上,间或有拉着马车的,那轮子转得像是要飞起来了。
紧赶慢赶到了官署,应了卯,齐观献长舒一口气,拿起签册随意翻了起来。
不看不打紧,一看应卯的人少了泰半,因为随驾避暑的缘故,走了许多人,一脸好几页,上面都留了许多空白无人签到。
此时天刚蒙蒙亮,人迹萧条,官室冷清,目下只有齐观献和值守的官员在。
齐观献不敢相信,他一个一个官室打开门查询,发现除了一些低阶官员,其余人没一个到的。
齐观献略一想就明白了,本来他们随驾行宫的人就多,有几个未能去成的人便混顺摸鱼,趁机逃班,满以为不会有人查岗,却不知被他看出了猫腻。倒数的人和签册上的人名明显对应不上,他把刚才见过的人一一在脑海里都过一遍。
一共十六个主事协理的官员,走了九个,理应剩下七人,只是他走了一圈,发现除了他和姗姗来迟上司,其余五人全都没来!
很好,中间上下应承的人全都不到,这是不用开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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