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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电话


  高阳刚刚正隐隐愁着和钟亭聊什么,何志斌这么一晃悠,话题自然到了他身上。

  从门口收回目光,高阳说:“你们已经认识了吧。你也是巧了,碰到他们家那个弟弟。他们家一直挺惯着他那个弟弟的,你看他这样子,对那个小孩也不差的,上大学什么都是他在供。”

  “他供?”钟亭看着门口,随口问。

  她想起何志斌上回在医院里对待家人的态度。

  “志斌父母走得早,是他奶奶跟他叔叔婶婶一起把他带大的。后来他生意做起来了,按理说帮他弟弟上个大学按理也是应该。”

  高阳话里有话:“不过他那个叔叔婶婶做人不厚道,走小到大他跟他们也没多少感情,里面还有很多说不清的事,关系一直就这样,要说他们对他有什么恩的话,他也算是都报掉了……”

  高阳当下一心想和钟亭拉近亲人间的距离,便把何志斌的家事当谈资,大差不差地都抖落了。

  他语气低下来,略带无奈地,“他奶奶跟着他叔叔婶婶过,夫妻两个一边用着老太太的退休工资,一边把七老八十的老人当保姆用,平时还受他们的气。他这边呢就一直想弄个小房子,搞个保姆什么的让她出来,老太太偏偏还不肯。”

  钟亭听高阳倒豆子似地介绍,没有表态什么。

  其实她的心里微微感到一些怪异。怪异的不是何志斌的家庭,而是高阳用何志斌的隐私来与她拉近关系的这种行为。

  这就有点无趣了。

  玻璃门外的天光又暗下一分,整个店的光线跟着暗了一层。正对面墙上的几幅半色情广告在灯光照射下有些反光,看得人目眩。

  钟亭忽然觉得,随着夜晚的来临,这个小店渐渐恢复了属于它的生机,一种矛盾的、带着颓靡感的生机。

  随意又聊了几句,钟亭道别。

  她出来后,天已全黑。

  巷弄很深,旁边是几栋老式居民楼,到了饭点,空气里飘着一股油烟味,不停有电瓶车进出。钟亭一边注意着脚下的路,一边从包里摸出烟,衔到唇间点燃。

  平跟单鞋踏在石板路上发出一种很空的声响。走出一段后,她习惯性地捋了下被风吹乱的黑发,回过头。

  身后的大片灰暗中亮着星星点点的光。那扇狭窄的店门隐藏在一连串门面房中,很难找寻。然而她还是轻易就找到了,顺着那只摆放出来的醒目灯箱。红色灯箱上四个白色发光的粗字——“成人用品”。

  看了看,在冷风里吸了口烟,唇微弯,钟亭像是笑了下,朝外面的马路走。

  车上,钟沁打来电话喊她去她家吃饭。今天钟沁老公加班,她一个人做了好几道菜,不想浪费一番心血。

  钟亭去了才知道,难怪钟沁有些失落,原来做得是西餐,餐巾烛台什么的都布置好了,菜式精致考究。

  钟沁家是个小别墅,上下两层二百五十个平方,装修成田园风,布置温馨。姐妹俩在餐桌边吃着牛排闲聊,中途钟沁起身去开了一瓶红酒。怀孕还想喝酒,硬是被钟亭拦下来。

  “什么时候不能喝,非要现在喝。孩子健康生下来,你爱喝多少都没人管。”钟亭夺下她手里的高脚杯,不咸不淡地说。

  钟沁也不是真的非要喝,从某个方面来说,有时候她做一些事就是为了让别人注意到她、管着她。她享受那种被管教而带来的关爱感觉。

  酒杯被抢走,她愣了下,重新拿起了刀叉。

  对面,钟亭给自己倒上红酒,动作优雅地轻轻抿了一口。

  这就有点看不过眼了。钟沁道:“不让我喝,自己倒喝起来,故意馋我。”

  “谁让你都把酒开下来了。”钟亭放下杯子。

  “行行行,你就气我吧。”

  “脾气越来越大。”

  钟沁:“大姐,你就体谅一点吧,毕竟坐你对面的是个孕妇。”

  撇嘴笑,钟亭没再说什么。

  吃完饭姐妹俩一起收拾餐桌,钟沁让她把餐具直接丢水池子里,等她老公回来洗。钟亭就真的没再动,洗完手出来看电视。

  钟沁切了一盘哈密瓜出来,在客厅沙发上坐下,盘起双腿:“对了,之前帮你联系的那个钢琴老师回来了,帮你约时间还是你们自己约?”

  钟亭的目光在电视屏幕上“你约吧,这人还可以吧?”

  “在本地肯定算可以了,你想要再好点的,也不能在我们这找啊。北京上海多的是名家,邀的过来吗?”

  钟亭轻笑了下,“行了,约吧,见了面看看再说。”

  “那我就约了啊。”钟沁吃着哈密瓜,正经地说,“其实还可以的,学院派,听说之前也给一些剧做过伴奏,不过名气不大,网上不太搜得到。”

  “有名气不代表有真本事,自己弹得好跟教学也是两回事,小孩子最怕就是被教出‘出手病’。”

  “这个你放心,我看过的,姿势很标准。”

  钟沁说完静了静,忽然笑起来,引得钟亭看向她。

  钟沁:“你说,我们俩小时候那么恨钢琴,结果你现在反而要搞这个,人这辈子,是不是太多想不到的事了。”

  钟亭声音淡淡,“你说的是你自己,哭着闹着不肯学,我没有。”

  “你别不认账啊,我记得是我们俩一起都不肯学,有次差点还被妈赶出家门。”

  “你记错了。”

  “是你记错了吧……”

  其实从小到大,她们长得并不是很像,只是常常被统一着装、打扮得一样。常人稍稍留意,很容易就能分辨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但有些人就是懒得去留意,甚至以搅浑她们为乐。

  成长的路上,有过太多人把她们的故事记岔,包括父母,也包括她们自己。

  钟亭有时会去想,如果说每一个人都独一无二,那双胞胎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整个童年、少年,都有一个人与你形影不离,分享着你的喜怒。然而某一天的某个时刻,你突然清醒地意识到——人生之路上,你们终会分道扬镳。

  这个时刻是残酷的,它到来时可能一切都没有改变,她还在你的身边,你却已感到无比的孤独。

  对,是孤独。

  晚上9点,钟亭离开钟沁家,一种久违的孤独感再次来临了。像淡淡的雾,盘踞在心头。她在车发动前想:如果自己是钟沁,而钟沁是钟亭,此刻,自己在家中等着晚归的丈夫,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么幼稚地一想,自己都笑了。

  如果不是夜晚的缘故,那就是秋天的缘故,只喝了一小杯红酒,酒精却在体内发酵了。眼前的黑夜,出现了一种不寻常的静谧之美。在车里静坐了会儿,没有顾及酒驾问题,钟亭一路把车开回了家。

  到家后兴致还在,她开了一瓶红酒,配着音乐一个人喝了大半。洗完澡酒的后劲泛上来,头发也不吹,她倒在床上,再也不想动了。

  房间里漆黑无声,一片微光从落地窗透进来,打在地板上,映在天花板上。风吹动窗帘,这层纱一样的光也跟着幽幽颤动。

  手机响起来,一连响了几声,钟亭才伸臂去够。

  懒懒放到耳边,她轻轻一声。

  “喂……”

  “是我,”那边传来一道男声:“何志斌。”

  钟亭睁眼看着天花板,反应了一下,轻轻吸一口气。

  “有事?”

  “睡了?”

  她眨了一下眼,“没有。”

  里屋在打麻将。

  何志斌站在露天阳台上,里面传来一阵阵笑声。

  嘴里叼着烟,盯着远处的夜幕,他问,“我店里好不好玩啊?”

  晚上喝的有点多,他微微有点醉意,手身上摸了摸,才发现打火机没有带出来。

  微醺中,钟亭听见他低沉的声音,把手背搭上脑门,“感觉没多大意思。”

  何志斌嗤笑一声,把烟拿下来。

  “是么?有意思的你没见到,下次我带你去……”

  男人的声音很舒缓,低低的音量被房间内的黑暗和安静放大,连尾声里的一点沙哑都细腻地传递过来。

  耳边酥麻,钟亭静了静,眸光迷离地看着天花板:“你晚上不是去喝酒了?结束了?”

  “在打牌。出来抽根烟,忽然想到你,给你打个电话。”

  接下来的几秒,电话两头都空白了。

  何志斌听到那边气流变化的声音。

  钟亭从床上起来,脚步有点发飘地走到窗边,望向一栋栋轮廓模糊的楼宇。

  深夜了,只有很少的窗还在亮,夜幕下,一切都很不清晰。

  “怎么不说话。”何志斌问。

  “说什么?”

  那边轻笑一声,“跟我没话聊?”

  面前的玻璃像一面镜子,黑暗中,钟亭静静看着玻璃上映出的自己,有一种陌生感。寂静空气里,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电话那头的呼吸声,轻轻交叠。

  脑海中出现男人的脸,钟亭思维凝滞了一下,有点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不早了,我要睡了。”她说。

  “去睡吧。”

  何志斌的声音低低传来,“记得存个号码,下次再打,我就不报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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