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河边那棵流苏树
—19— 河边那棵流苏树
在“光辉岁月”项目的用地拆迁范围内,居民们一大早开门,突然发现街头四处都挂出了宣传标语——
万众一条心 建设新家园
拆旧建新 再造古城
旧城改造换新颜
拆迁要攻坚 决胜三十天
及时搬迁有奖阻挠搬迁受罚
热烈庆祝工地保安队成立!
从昨天清晨开始,有一支12人的保安队伍,在征地拆迁范围内的居民区活动。他们身穿迷彩服,每天按时出操跑步,威风凛凛,喊声震天,博得了极高的回头率,也引来了一片骂声。
这正是王光辉的策划,他把这12个人从一批复员转业军人中挑选出来,组成“工地保安队”,每天当街训练,目的就是要对拆迁“钉子户”形成心理震慑。
家家户户正在吃早点时,一辆装了高音喇叭的微型面包车在小街小巷各处移动,反复广播着事先录制的内容——
为进一步加快相水区的危旧住宅区和棚户区改造,推动征收搬迁工作顺利进行,依法维护城市建设秩序,根据有关法律法规的规定和市委市政府关于相水区旧城改造工作的政策方针,市国土资源管理局、市住房和城乡建设管理局、相水区人民政府现已依法制定并公布了069号《拆迁许可证》执行范围内的拆迁征收补偿方案和奖励办法,获得了广大居民的热烈响应和积极支持。
“光辉岁月”小区建设是我市旧城改造和棚户区改造的重点项目,对于改善相水区居民住房条件和提高城市建设水平,具有重大的经济和社会意义。
对于在规定时间内主动搬迁的居民,将按所公布的奖励办法给予奖励;对于阻挠搬迁的违法行为,将依法追究违法责任。拆迁户若对拆迁征收政策有任何疑问,可以就近到街道办事处或居委会咨询。
……
拆迁户潘援朝的家,被乡亲四邻们称为“红军大院”:一是因为他父亲是个高寿的老红军,并且他的儿子取名潘红军;二是因为这座宅院在这一带是面积最大的:一座民国时期建成的中式三合院,屋基很高不怕潮,四周墙壁用青砖砌成,门窗是上好的雕花楠木,已经有人出价30万元预定了他家的全部旧门窗;屋顶盖的瓦片已经检换过几轮,在颜色上形成了新旧对比,深浅不一,但看不到一片破裂的。只是横梁可能有点变形了,所以仔细地看,会发现房子的轮廓已经不那么周正了。最有特点的是它的院墙,2米高度有瓦片顶盖,墙中间每隔2米就有一个脸盆大小的通透式圆孔,用绿色瓷柱立在其中,既是栅格,又是装饰。墙外有培植多年的壁虎,四季青葱,爬满外墙,并且形成了多层覆盖、重叠生长,颇有几分历史感;墙内则有2棵罕见的巨型桂花树,枝繁叶茂,并肩屹立,每到秋季开花,香味可传10里。据说,仅这2棵桂花树就价值百万。
这时候,一家三口正在开着早餐会议。
潘援朝有些怨气地说:你们听听,这种过去的宣传车都派上用场了。政府把征地拆迁搞成了政治运动,真是全民动员,草木皆兵啊。
儿子潘红军咬了一口油条,喝了一口豆浆,抱怨说:我早说过,拆迁户必须到市政府、省政府去上访,闹出点动静,那才有份量跟开发商谈判。像现在这样,一盘散沙的,那肯定被人欺负呀。
儿媳点头附和:对,要抱团,才有力量。
潘援朝更烦了:你们不是组织起来了吗,听说还推举了自己的总头头,分组选出了小组长,结果怎么样?没用吧,听说你们推举的总头头,那个叫王光明的小子,他还成了叛徒,现在帮着开发商搞拆迁了,这算什么事啊。
潘红军:爸,我们拆迁户之间没有经济制约手段,所以自发性的组织也就形同虚设。开发商能够呼风唤雨,并不是因为手段有多高明,而是因为有经济利益做诱饵,把人收买了。最近,我跟律师朋友谈好了,打算请律师出面做我们拆迁户的维权顾问。
潘援朝:怎么,请个律师就有办法了?
潘红军:聘请律师为拆迁户维权,在政府公布的征收补偿费标准基础之上,所实现的超标准收益中,以金额的40%支付律师费。这样一来,拆迁户有增加收入的可能性,也不用事先支付律师费,所以,估计是可行的。
潘援朝:不对吧?你用经济利益相诱惑?我跟你说过,我们家的情况有些特殊性,决不能向政府提任何利益要求的啊。我们家房子是政府提供的干部福利房,与一般的商品房是不同的。再说,我们一个老红军家庭,更不能与党的传统背道而驰。
潘红军:爸,党的传统是你们这一代的事情,跟我这一代没什么关系啊。我一不是党员,二不是雷锋,凭什么要我做出牺牲。
潘援朝有些气愤:混账!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和你爷爷向组织上提过经济利益要求啊?在福利待遇方面,组织上怎么安排我们就怎么接受,更不能诱惑其他拆迁户在经济利益上去跟政府讨价还价。你记住啊小子,在这个问题上,你没有权力损害你爷爷的一世英名。我要跟你说清楚,我对开发商的意见是他们一味追求利润,只懂造高楼,不会造园林。所以,你不要以为我会支持你的金钱利益目标,我和你唱的不是一个调,明白了吧?
潘红军失望地摇了摇头:唉,可悲,就连父子都不能同心,更何况众多的拆迁户呢?好好好,我听你的,听党的,放弃金钱目标行了吧?
潘援朝在心里怀疑儿子真的会放弃金钱目标,但又无可奈何,离开餐桌,取了钓鱼的行头,出门了。
儿媳透过玻璃窗看见公爹走出了大院,这才回到餐桌前惊讶地问丈夫:呃,你真的打算放弃金钱目标?
潘红军表情有些诡异:我这叫虚晃一枪,告诉你啊,只要等我爸去了美国,他就管不着我了。
“签证办下来了?”
“我昨天问过办签证的旅行社,说是会很快办下来的。明天我再给我妈打个电话,让她也催一催我爸,让我爸尽快动身。”
“哎哟,老公,还是你最有办法。”
这时,门铃响了,有人在大院外面喊门:潘红军!潘红军!
潘红军已经从声音中判断出那是周老伯在喊门,就让老婆去开门:好像是收废品的周老伯,你去开门。
来人确实是周老伯,他戴了口罩,眼神有点紧张地进了家门,劈头就说:潘红军,我问你,你收了我一年的租金,还收了押金,你却没告诉我那是要拆的房子,这不是蒙人吗你?
“怎么啦?说清楚,什么情况?”潘红军不客气地反问。
“今天一大早,政府就上门通知,30天之内搬走,拆房。那我不干啊,我给了你一年的房租,这才几个月呀,得先跟你说说清楚。”
“就这事?”潘红军无所谓地答道,“周老伯,我跟你说,我的房子谁敢拆?敢拆我房子的人,他还没出生呐。周老伯,你不必紧张,继续做你的废品收购生意,啊,去吧去吧。”
“真的不会拆?”周老伯半信半疑,“那要是那个什么,你要退我的租金和押金啊。”
“你一个收废品的,哪来这么多废话?”潘红军瞪着一双牛眼,把周老伯吓走了。
……
在距离“红军大院”不太远的另一所房子屋顶上,拆迁公司的古建家正用一个望远镜观察着“红军大院”的动静。他对身旁一个同事说:那个戴口罩的老人,看上去很眼熟,但是说不清楚。他现在出了院门,一个人走了。
身旁那个同事,把手里的一份早点递给古建家,拿过望远镜说:你吃东西吧,让我来看看。
他用望远镜仔细看了看,肯定地说:那个戴口罩的,我认出来了,他是周老伯,就是那个已经搬家的周老伯。他的儿媳叫金玲,在步行街开了一家粉馆,就在‘骑士咖啡馆’的对面。
“是他?他怎么跟潘红军搞到一起了?”古建家疑惑不解。
“这是个新动向,必须调查清楚。”
“他进出潘红军家都戴着口罩,搞得神神秘秘的,这里边肯定有问题。”古建家对同事说,“这样,你去跟着周老伯,看他去哪里、住哪里、干什么,随时跟我保持联系。”
“好的,那我去了。”
……
向兰驾着一辆低调的中档车去她的东方艺院上班,车开到学院门口时,看见王光明站在那里,好像是在等她。她在王光明身旁停下车,放下了车窗:王光明,你怎么在这里?是在等我吗?
王光明拉开向兰的车门,坐进了副驾驶座位:向兰,好久不见了,特意来看看你。上班时间,我不进去了,就在这里说几句话吧。
“行啊,你肯定是无事不登门。”
王光明努力地从自己脸上挤出了一点笑容:“还真是有点事。”
“行啊,有事就说嘛,我听着。”
“说出来还真是不好意思,我现在是一家拆迁公司的负责人,接受政府的委托,做一些征地拆迁方面的事务性工作。现在,你们东方艺术学院租用的这个学校校园,也在拆迁范围。”
“我懂了。”向兰的表情变得沉重起来,“你打算怎么做?或者,对我有什么建议?”
“我,我是无可奈何加无能为力,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想听听你的想法和计划,也好尽量地配合你。”
“看来,这事还真是麻烦啊。”
“就是啊,但凡是有一点办法,我就会跟你慢慢商量的。而且,我还要告诉你,王丽辉的哥哥是我的老板。”
“是吗?真有点像电视剧的情节,无巧不成书啊。”向兰的神情露出了几分困惑。
王光明想打破沉默,就换了一个话题:最近王丽辉还在你们学校教形体课吗?
“每周2节课,固定的。怎么,她没跟你说过?”向兰心里又添了新的困惑。
“我,我最近没有见到她。”
“啊?你们——”
“是我没有把握好,她可能对我失望了。”
“失望不要紧,只要没有绝望,就还有机会。你是不是想让我帮什么忙?”
“我不好确定,我想跟她联系,又怕她拒绝。”
“那行,我懂了,我找个机会试试她的态度。”
“好的,谢谢你。另外,你若是愿意跟我们公司的王老板、也就是王丽辉的哥哥见面谈谈,我可以尽快地安排。”
“嗯——跟你们老板谈谈,是不是能够解决问题呢?”
“那倒未必。不过,我们老板路子广啊,说不定他能够帮忙想想其他的办法。”
“那好,我也谢谢你了,你安排吧。”
……
潘援朝从家里出来后,并没有直接去河边钓鱼,而是拐道来到了街道办事处。这里有一间办公室的门上贴出了“拆迁办”的临时招牌,十分显眼。
接待潘援朝的是街道办刘副主任,她一见潘援朝,就主动上前握手:潘老您好,您来啦,请坐请坐。
“你,你认识我?”潘援朝不解地问。
“去年,我代表我们街道办参加了您父亲的追悼大会。上个月,我还上您老家里去送过‘房屋征收搬迁奖励办法’。”
“哟——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潘援朝用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这臭记性,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啊,怎么称呼你?”
“我姓刘,您就叫我小刘吧。”
“那行,小刘,你是党员吧?”
“是党员,职务是街道办副主任,潘老您有什么事吗?”
“好,这样我就放心了,是党员,又是副主任,好啊,我放心。”潘援朝说着,出人意料地从自己的挎包里取出了一个文件袋,交到刘主任手里。“这里面,我的房产证、户口本,还有身份证复印件和一份委托书。”
刘主任惊讶地问:潘老,您怎么了,到底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我住的那个宅院,不是要拆嘛,本来就是国家的,我没有任何经济上的要求,你们按政策办就行了。只是,我那个混账儿子,他想不通啊。没办法,我最近要去美国住一段时间,我的老伴、女儿都在那边。有关房子拆迁的事,我就全权委托你们街道办了。必要时,你们可以通过法院搞强制执行嘛。”
刘主任欣然接过了那个文件袋:好啊,感谢潘老对我们的信任,您放心,我们保证会按政策办事的。我现在给您写个收条,您稍等。
不一会,刘主任写好了收条,递给了潘援朝:收条给你,请你收好。
潘援朝接过了收条,却似乎还有话要说,但又迟迟没有开口。
“潘老,还有什么事吗?”
“就是——就是河边那棵流苏树。”潘援朝说,“整个相水区,现在只有这一棵仅存的流苏树了。专家鉴定过的,说那棵树有300年以上的树龄。我建议街道办研究研究,适当地采取一些保护措施。”
“行啊,潘老的建议很好,我尽快向园林部门报告好吗?”
“哦,好,好啊。”潘援朝点着头,似信非信地走了。
“流苏树?”送走潘援朝之后,刘主任自言自语道,“那棵流苏树既然活了300年,过去有什么保护措施吗?没有啊,它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奇怪,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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